华雀

　　“走吧，去院子里坐坐。”钟氏伸出手，谢明嫣连忙扶过，两人相携走到外头的小院。

　　正是一年中最秋高气爽的光景。院子里栽了一棵歪着脖子的榴树，榴花虽已开过，但绿意不减，枝头挂着一颗颗的小石榴，如宝石缀在碧蓝云间。

　　榴树下面，摆了一套石桌石凳，已经被细心地铺上了软垫，桌上则摆好了热茶。

　　两人坐下，谢明嫣抬手替太皇太后斟了茶，钟氏锤锤腿，道：“老了，真是不中用了，才站了多久，这膝盖就开始泛酸。”

　　谢明嫣笑道：“您说这话，可就折煞我们了。去岁秋猎，您还亲自上场，打回来一只野兔呢，在场的人，谁不说一句您风采不减当年？”

　　钟氏摇摇头：“去年是去年，如今是如今。去年我还是太后，现在呢……哼。”

　　她冷笑一声，显然是对如今境况颇多不满。

　　谢明嫣不由沉默。

　　去年秋猎，赵清瑄将她也带了去。此事本于理不合：照连禧朝的规矩，订下婚约后，未婚夫妻不得随意见面，只能在逢年过节、长辈在场的时候说两句话。但太子殿下不管这些，照旧时不时地送来礼物，像秋猎这样一年一度的大场合，更是索性把她带在身边。

　　当日天色明净，碧空万里，秋日灿灿，她难得有机会挣脱那些大家闺秀的规矩礼仪，能同儿时一般尽情骑马奔跑，心中何等快意！

　　只是转眼的功夫，她又被锁在了这深远荒芜的后宫之中，如一只困在笼中的雀鸟。头顶的天空虽湛蓝依旧，却被宫墙划成了小小的一块。

　　见她沉默，钟氏叹息一声，开口道：“小谢，你心里怨阿瑄，这世上无人能说你不对。你们是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妻，他即便是有天大的苦衷，也不该撇下你一人离开……只是，你们两个一同长大，阿瑄的性子，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他绝不是那种贪生怕死、负心薄幸的人。若不是赵清玘那个逆贼阻拦，他怎么可能连信都不捎就走……”

　　“我明白。”谢明嫣的笑容里些许苦涩：“太皇太后，我明白阿瑄的难处……我不怨他。”

　　这是她的心里话。谢明嫣并不怨恨自己的未婚夫婿抛下自己独自离开——哪怕只凭想象，她也能猜想出宫变之时事态何等危急，留给赵清瑄的选择，恐怕只有“走”和“死”两种。

　　她只是有些失望，失望于想要托付一生的良人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可靠。赵清瑄并非一棵于风暴中屹立不倒的良木，自然也就护不住依附于他的丝萝。

　　“你若能真心这么想就好。”钟氏拍拍她的手，露出一丝笑意：“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事，我不会不管。赵清玘让你进宫，名不正而言不顺，若是让大臣们知道他兄占弟妻、软禁前太子妃，定不可能无动于衷。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更何况，他这皇位本就是抢来的！此人心狠手辣，又独断专行，我必不能让连禧朝落在他的手上！”

　　谢明嫣却微微皱起眉。

　　她能看得出，钟氏心里，仍抱着赵清瑄回京、重掌帝位的幻想，但在谢明嫣看来，这近乎异想天开。且不说赵清玘登基已有百日，朝中局势渐稳，光是宫变之后他迅速清洗太子一党的决断和魄力，就是赵清瑄所及不上的。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赵清瑄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朋友，甚至情人，却算不上是一个好的君王——无他，他太宽厚也太优柔了。

　　但为君者，最重果决。

　　以赵清玘的个性，既然能在宫变余波尚未平息之时就令她进宫，想来早就对朝中非议有所准备；此事若传出去，自然会招致大臣们的不满，只是那些弹劾是否会被赵清玘放在心上，却很难说。

　　更何况，眼下看来，太皇太后与赵清玘矛盾颇深，如果因为她的事再起冲突，她能否出宫另说，若是钟氏因此受到牵连，她心里又如何过意得去？谢明嫣母亲早逝，与这个姨婆的情分非比寻常，更是真心把对方作为长辈看待，自然不想钟氏的境遇因自己的缘故变得更差。

　　她心念电转，忙道：“姨婆这样为我打算，我着实感激。只是现下的局势，恐怕我出了宫，身份反而尴尬。”她顿了顿，软声道：“我爹爹已经被下放靖州，母亲和妹妹也都跟了过去，名义上我已是赵家的媳妇，若是去寻他们，反而招惹麻烦；阿瑄远在滇州，山高水远，再见也是千难万难……”

　　“那照你的意思，怎么才好？”

　　谢明嫣起身，半跪着靠在了钟瑶身边，低声道：“与姨婆说句实话，我心中，已想好一生不嫁了。哥哥音讯全无，父亲已有了妹妹陪伴，我和阿瑄，恐怕此生也没有再见之期；若是能留在宫中，常伴于您身侧，也算是全了这些年您对我的关照。”

　　“你这丫头，就是想得太多了……”钟氏长叹一声，握住她的手。

　　谢明嫣察言观色，知道她大抵默许了自己的建议，心下稍定。出宫之事，希望渺茫，她已不敢再想。要是能陪在自己这位姨婆身边，即便日日抄经念佛，对她来说也不算苦差；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对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

　　“既然你有此心，我便派人去和他说，想来他也不敢违逆。”钟瑶语气之中，仍充满了对赵清玘的轻蔑。

　　她当年执掌六宫，母仪天下，何等荣耀；平生唯一的遗憾，却是在宣帝活着的最后几年间，被一歌舞坊中的贱籍女子夺去帝王宠爱。那歌女相貌不怎么出众，出身更是寒微，却得了宣帝前所未有的恩宠，一路从采女晋升至正一品贵妃。若非当时宣帝的身体已日薄西山，那歌女又未诞下一子半女，只怕今日谁是太皇太后还未可知。

　　钟瑶一生对此事引以为耻，更因此对所有身份低贱、却得帝王宠幸的女人深恶痛绝。宣帝驾崩后，未曾生育的妃子一律被赶往大昭寺剃度为尼，那名贵妃本也在此列，却在奠礼后莫名失踪，再寻不到下落。宫中许多人疑心，是当时已成为太后的钟氏做的手脚，真假却至今无人知晓。

　　因此，太后不喜宫女所出的九皇子，在宫中也人尽皆知；谁知世事多变，最终却是这个贱婢之子登上皇位，君临天下。

　　或许是想到了旧事，钟瑶的神情一下沧桑了许多。她一生位极人尊，加之性格强硬，就连宣帝也要让她三分，如今却要对向来不放在眼里的庶子低头服软，心中不甘可想而知。

　　谢明嫣知道她的心结，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钟瑶便唤巧福过来，嘱咐她将谢姑娘好好地送回去。

　　谢明嫣向她行礼告辞，穿过栽着合欢和菩提的长廊，走出羲和宫的侧门。这座历代由太后所居的宫殿在傍晚的日影下颜色尤为鲜艳，仿佛要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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