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雀

　　“怎么样，可有消息？”管家福伯的身影一进大门，谢明嫣就起身问道。

　　“唉……”福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就是一点都没有了。”明嫣扶住黄花梨木的宴几，垂着眼，看着屋外青砖被日光照得明晃晃一片。

　　“大姑娘，您也别过于忧心，现下没有消息倒不一定是坏事。老爷虽入了狱，但到底还没定罪，这事还有转机。至于太子爷……”福伯见谢明嫣冲他使了个眼色，忙改口道：“十三皇子那，等风头过了，他若无恙，定会给姑娘捎个信的。如今最要紧的是您保重身体，少爷出征未回，要是大姑娘再出了什么事，那谢家才真是完了。”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等过了风头……”

　　江山易主，这风头岂是这么好过的？

　　明嫣怔怔地坐下，手腕上赵清瑄所赠的冰花芙蓉玉镯敲在扶手上，“叮”的一声，震得她心头一冷。

　　“昨夜长安城确是很不太平，据说城南李将军府起了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全家上下五十多口人，没一个逃出来……老爷现下只是羁押在大理寺，上头对我们谢家也算是网开一面了。”

　　谢明颜默然。

　　“大小姐，您昨晚受惊，又一夜没睡，别嫌老仆多嘴，现在夫人和二小姐那儿都安定下来了，您也要多保重……”

　　“福伯，你从小看着我长大，我自然知道你为我好。”谢明嫣抬头对着老人笑了笑：“只是我实在睡不着。这样吧，你再挑几个机灵点的小厮去酒肆里打听消息，看看除了爹爹，还有哪些大臣被收押。”

　　福伯还没回答，就见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门外那些兵把我们围起来了！”

　　福伯忙出去查看，只见整个尚书府被金吾卫严严实实地围了一圈，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这倒也好。”谢明嫣冷着脸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左右也不过如此。福伯，你也回去休息吧。”

　　她站起身。自昨晚寿宴后，她水米未进，又忧思虑重，仓促起身只觉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在地上。福伯忙唤来丫鬟扶她回房，明嫣自觉头重脚轻气力全无，也就不再推托。

　　“哎哟我的亲姑娘诶，看看这脸色，纸糊的假人都比你好看！来来，先躺下困一觉，我去给你炖参鸡汤……”

　　姜氏是谢明嫣的奶娘，与她的生母尹氏同样出身江南，操着一口明嫣小时最为留恋的吴侬软语。此刻能听见这熟悉的乡音，对她而言也不失为一种慰藉。

　　几乎一触到绣着如意云纹的缎面方枕，谢明嫣就昏睡了过去。再如何聪慧，她也不过是个刚刚及笄的贵家小姐，折腾了一晚，早已心力交瘁。

　　浅碧替她垂下帐子，往被角塞进银熏香球，悄声退出房间。

　　※※※※※※

　　待谢明嫣醒转，碧纱窗外，已是暮色如血。

　　她像是从一个太过美好的梦境里突然惊醒，一下子弹坐起来。

　　梦里，采纳那日，宫中送礼的车队占满整条长街，连绵不断的三牲五谷、飞禽走兽、丝帛锦衣，九子墨合欢铃……堆满了整个尚书府。

　　而她紧张地把赵清瑄偷偷送来的纸条握在手心，连把墨迹洇化了都不知道……

　　当日的幸福与羞涩还未忘却，命运却转眼间将她置于这般境地。

　　谢明嫣无声地抹去脸颊上的泪水，闭了闭眼，唤道：“浅碧。”

　　房门紧闭，无人应声。

　　她心头一紧，自己摸索着下了床，披上外衣：“浅碧轻红？奶娘？”

　　偌大的谢府从未如此安静，像是只剩下她一人。

　　谢明嫣有些慌了，顾不得穿好衣服，就推开了房门。

　　门外依旧是临秀院的花木草石，小池廊庑，她看惯了的风景。

　　只是院子正中站了一人。

　　谢明嫣定在那里。

　　似是听见推门的声响，那人转过身来，正好对上她惊悸的眼睛。

　　她看见他黑衣上用明黄丝线绣着的蟠龙纹，怔了半响，才缓缓伏倒在地行礼：

　　“罪臣之女谢明嫣，向陛下请安。”

　　“起来吧。”

　　赵清玘，穆帝第九子，前太子的兄长，如今连禧朝的新君，望着跪倒在他面前、差一点就要成为他弟妹的贵族少女，喜怒莫辨。

　　谢明嫣强撑着起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是他。

　　昨晚事发突然，惊急之下，她没来得及从徐容身上看出更多。心情稍复后，她也曾试着从诸般迹象中，推测是谁发动了宫变。

　　但思来想去，只知道必是三皇子和九皇子其中之一，到底是谁却没有把握。

　　穆帝子嗣福薄，后宫有位分的妃嫔将近百人，加上宫女足有上千人，可惜所出不多，只有五位皇子十位公主。

　　其中大皇子不得穆帝欢心，早早就封地为王，绝了继位的念头；五皇子天生体弱，儿时便瘸了一腿，势必不能承继大统。

　　余下的三位皇子中，三皇子赵清烨才高气盛，因是庶出，颇有几分愤世嫉俗；九皇子赵清玘是穆帝一夜风流临幸宫女所出，生母低贱，他也不受人关注。但他少言寡语，做事沉稳，成年后差事办得不错，倒也得了些赏识。

　　至于十三皇子赵清瑄，乃是先皇后所生的嫡子，又是穆帝四十岁才得的幺儿，素得偏爱，加之其天赋卓越，为人宽厚，刚行了冠礼就被立为太子。

　　照穆帝心意，皇位必将传于十三皇子，而有人要是想篡位，就只能在穆帝驾崩，宫中大乱之际动手。

　　谢明嫣猜想，若想移天换日，必定要在太子获得消息前抢占先机，收买穆帝身边服侍之人。更有甚者，或许穆帝何时龙御归天，也是他们安排好的呢？

　　从古至今，为了那把龙椅，父子相杀兄弟搏命，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何时少了？中间牵扯出的人命，更是数也数不清。

　　她想起身陷囹圄的老父，与生死不明的未婚夫，只觉心中一片悲戚。

　　“抬起头来，看着我。”赵清玘似是不满她的愣神，上前几步道。

　　谢明嫣有些发愣地抬头看他。

　　赵氏皇族历来有着天赐般的好相貌。先帝年轻的时候常下江南游玩，被不知内情的村人认作神仙，传为美谈。而与他最为相像的太子，同时继承了他的飘逸俊秀和先皇后的端庄柔美，也是公认的好皮相。

　　赵清玘的相貌在皇族中不算拔尖，但修眉朗目眸深如墨，也能让人一见之下心动神摇。

　　谢明嫣虽然自小出入宫禁，但多数时候陪伴太后身侧，并不常与皇子们碰面。与赵清瑄定下婚约后，更严于男女之防，不再随意进出，因此与赵清玘不过数面之缘，这样近的面对面更是第一次。

　　“你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一遍。现在谢熙元被大理寺看管，你母亲和妹妹我也已经派人照顾。”听见这话，明嫣心头一颤，但面上仍假作镇定，与赵清玘对视：“你兄长谢明朗正与匈奴作战，我要是想让他一辈子回不了京，也易如反掌。”

　　“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入宫为妃。”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什么？”谢明嫣大骇，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自然清楚，赵清玘如此煞费苦心，甚至在这样刚刚即位的风口浪尖私自来找她，必有着不可宣之于口的目的。但她怎么也没料到，昔日沉默寡言，并不起眼的九皇子，竟会有这样惊世骇俗的念头。

　　“你疯了吗？！”谢明嫣压低了声音，带着惊疑不定的嘶哑：“我是你弟弟未过门的妻子，怎么可能再入宫为妃！”

　　“你们尚未成亲，六礼也只完成了一礼。”赵清玘看着她，瞳色幽深。

　　“我们已然有了婚姻之约！你纳我为妃，不怕整个连禧朝的人骂你兄占弟妻吗！”

　　“我连篡位都不怕，还会怕担这骂名？”他黝黑的瞳孔里像是倏地燃起了火焰，逼得她后退一步：“你可以不同意，我不会逼你，但如今谢氏一族的性命皆数悬于你手，你考虑清楚，不要后悔。”

　　那样激烈的情绪只在他身上出现了一瞬，几句话后，他又成为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九皇子。

　　谢明嫣如坠冰窟。

　　她生于书香门第，又自幼聪颖，虽然母亲早逝，但身为嫡长女，又有疼爱自己的父兄，锦衣玉食自不必说。

　　与太子订下婚约后，多少人歆羡她，说她命好，有老天爷铺好的锦绣人生，只要一步步向前走，自有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缘等着她。

　　直到今日山河倒转，才恍然明白，原来前半生的顺遂，只是为今时的倾覆埋下注脚。

　　谢明嫣心里清楚，赵清玘不过是想靠折辱她来使太子蒙羞，可她绝没有办法置谢氏于不顾。

　　她的决定，自他开口说第一句话起，就再明白不过了。

　　谢明嫣抬头望着他，眼眶发红，却没有一滴泪水。

　　她的声音镇定如常，连一丝颤抖也欠奉：

　　“我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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