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雀

　　天启历二十七年八月十七，本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

　　这日里，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当属礼部尚书谢熙元的府邸。当日是他四十五岁的寿辰，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赶来赴宴，就是有事在身不能亲自道贺的，也都送来贺礼。

　　侍郎府里人来车往，宾客盈门，笑语喧天，好不热闹。

　　照理说礼部尚书不比丞相势大，但前月丞相嫁女，也不如这回寿宴排场宽阔。

　　明眼人一看便知，谢熙元有今日风光，全赖祖荫繁盛，子孙积德。

　　谢家祖上本是开国大将，素为徳成祖倚重，天下平定后便封了兵马大元帅，统领三军，权倾朝野。后代子孙虽无大才，倒也不功不过；只是自从几代前弃武从文，谢家逐渐式微，不复当日风光。

　　传到谢熙元这里，也不过是一般官宦人家，再没有当年钟鸣鼎食的气派。

　　谢熙元此人文采风流博闻强记，年轻时号称京城第一才子；可惜为人迂讷，不善变通。虽以状元身份入翰林院，多年来却默默无闻，年过不惑才候补了个吏部侍郎。只是他几个儿女都极为争气：长子谢明朗谙于领兵，年方二十三已被封为定远将军，十战九胜，更曾效仿前朝名将薛僔，发出“山河未定，何以为家”的豪言，博得皇帝赏识。因他的缘故，谢家这两年颇有复起之势。

　　不过使谢家有今日光彩的，还数大小姐谢明嫣。

　　谢明嫣与谢明朗的母亲尹氏，乃是太后钟氏的外侄女。钟氏出身将门，在京中没有什么相熟的朋友，一直到尹氏嫁来后，才算有个说话的人。谢明嫣出生后，也常常随母亲出入宫廷。尹氏因病早逝后，太后对她更添一层怜惜，时时召她进宫陪伴。

　　一来二去，谢明嫣与同龄的十三皇子熟识。两人青梅竹马，相知甚笃，谢大小姐又颇得太后欢心，因而在十三皇子被立为太子后，朝野民间，都知连禧朝下一位皇后必出于谢氏。

　　※※※※※※

　　寿宴办得热热闹闹，宾主尽欢，到月近中天才算散场。

　　谢明嫣立在门口，陪父亲将最后几位亲朋送走，站在身后的小妹明然早已是哈欠连连，拉着她的袖子左摇右晃。她心下又是好笑又是疼惜，忙唤来小妹的贴身丫鬟魏紫将她扶进房歇息。

　　向父母行礼告退后，谢明嫣独自穿过溢满桂花香气的长庑，回到自己的临秀院。

　　浅碧早已点上灯，往碧胧帐上挂上安心宁神的蔓纹绣金香囊。轻红端来泡过花瓣的清水和竹盐，准备服侍她歇息。只是她已过了困头，看窗外月色极好，起了兴致，叫两个侍女磨墨铺纸，预备写几笔字再睡。

　　在外人眼里，谢家大小姐是天之娇女。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谢明嫣胸无大志，只爱闲来读书习字，调香抚琴，平生最大心愿，就是能日复一日过这样安稳的日子。

　　她爱些什么，赵清瑄再清楚不过。

　　虽则穆帝去年入秋之后感染了风寒，几月来缠绵病榻，赵清瑄身为太子，不仅要监国，还要抽空侍疾，百忙之中却仍记得遣人送她些小玩意，有时甚至只是传个口信，寥寥几句，他也乐此不疲。

　　轻红替她铺好了纸，一旁摆着赵清瑄昨日里送来的象牙臂搁，上头雕了几个双鬟少女驾舟采莲，线条清新，如有江南莲叶遮天的清凉水汽。

　　谢明嫣轻抚着臂搁上流畅的线条，知道这定是哪里送来的贡品，赵清瑄知道她喜欢，便送来了。

　　她沉吟片刻，在纸上默了一首晏小山的《临江仙》，只是不知是否心思恍惚，写到最后一句“相寻梦里路”时，收尾偏了些许。

　　不知怎地，她心里隐隐不安。这情绪来得莫名，她便也没有提起，只是心有挂碍，笔下的字便显得滞涩。写了几张都不甚满意，正想让轻红收拾东西，便听得门外传来人声喧哗，在静夜里份外分明。

　　谢明嫣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搁下笔，看着墨痕干透，才对进门的浅碧道：“出了什么事吗？”

　　“门外，来了许多官兵，”浅碧面色略微苍白，声音还算镇定：“福伯拦住了他们，不让进临秀院。”

　　谢明颜站起身：“轻红，把我外袍取来。”

　　“姑娘，还是再等一等，出了什么事还有老爷夫人呢。”轻红劝道：“外头乱起来，万一冲撞了姑娘……”

　　“若是父亲管得了，也不会闹到我这来。”谢明颜一边系上衣带一边道。她方才已准备就寝，长发披散，只得拿发带匆匆挽在胸前：“走吧，出去看看。”

　　她容色镇定，两个丫鬟看了也就定下心，三人穿过回廊，越往外走就越听见人声喧哗，还有隐隐火光。

　　还没出院门，就遇上了急忙赶来的家仆：“大姑娘，大姑娘，不好了！那些人说他们是金吾卫，来捉拿老爷回宫！”

　　谢明嫣脚步顿了一下，声音却镇定如常，些微的颤抖也被掩饰得轻不可闻：“带我过去。”

　　“是！”

　　方才杯觞交错的大厅，此刻已是一片狼藉。满堂寂静之中，只能听见两排金吾卫手中的松油火把“噼啪”作响。

　　想是遇上家仆阻拦，双方发生了冲突，大厅里的花梨木桌椅摔得七七八八。一片狼藉之中，谢熙元正被人反缚住双手跪倒在地上，夫人常氏和小女儿谢明然也被人制住，动弹不得。

　　明然一见姐姐出现，便“哇”地放声大哭起来，谢明嫣忙走上前去，对押着母亲和妹妹的侍卫低喝道：“放开她们！尚书夫人与小姐，也是你们可以碰的！”

　　那侍卫询问似的看了头领一眼，见到对方颔首，也就放手后退一步。

　　顾不上安慰常氏和明然，谢明嫣转身向领头者行礼：“上将军，夜闯尚书府，还押了我父亲，不知所为何来？”

　　徐容笑了笑，还礼道：“非是我愿意大半夜地闯进门来惊扰女眷，实在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上头有令不敢不从啊。”

　　“敢问我父亲犯了什么罪，要连夜抓捕？”

　　“欺君罔上，阴谋叛逆。”

　　“什么？！”明嫣惊得退了一步。

　　她自小出入宫廷，见识远多过一般女子，自然知道皇家最忌讳什么：“这怎么可能？父亲多年来尽忠职守，不曾有负皇恩，更别谈什么阴谋叛逆！”

　　“这就不是你、我说得算了，得圣上说了才算。”徐容朝皇宫方向虚虚行了一礼：“谢大小姐，圣上交代我们一拿到人立即回宫禀报，夜也深了，各位早些歇息，明日再听消息吧。好了，把犯人带走！”

　　原本排成两列的金吾卫迅速将谢希元围住，押着尚书大人往前走，身后的常氏和明然早已泣不成声，谢明嫣脑海里也是混沌一片，直到眼前晃过一抹白色，她才突然意识到什么：
　　“慢着！”

　　徐容心中暗骂一声。但想起这位大小姐是那人的心头宝，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大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谢明嫣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可是……驾崩了？”

　　徐容愣了一下，半晌才道：“谢小姐果然名不虚传。此事尚未明昭天下，小姐请谨言慎行，万勿惹祸上身。”说完转身就走。

　　谢明嫣也不再留，眼看着父亲被押上马车，金吾卫披甲执锐，在黑夜中逐渐远去，只剩下火把一明一灭的光点。

　　在注意到徐容身上的素锦腰带后，一切变得清晰起来，谢明嫣怔怔地站在那里想。

　　事情再明白不过——穆帝驾崩了，即位的却不是太子赵清瑄。而谢家，无论在谁看来，都是无可辩驳的太子一党，即便谢熙元什么都没做，新帝也绝不会放过谢家。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因为她是赵清瑄的青梅竹马，因为她是太后相中的太子妃……

　　若非如此，谢家怎会有今日的飞来横祸？外人都说，她命里有泼天的富贵，如今富贵未至，天却快要塌了。

　　还有，赵清瑄呢？他如今还好吗，还……活着吗？即位的不是太子，又会是谁呢？

　　千头万绪，积在她心里。有那么一瞬间，谢明嫣只想坐倒在地痛哭一场，但她很快想起，自己的身后还有母亲和妹妹要保护。

　　父亲入狱，长兄在外征战未归，她是家中唯一的主心骨。

　　她不能倒下。

　　“轻红，”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去找个郎中来。福伯，麻烦你等天一亮，就去大理寺陈大人的府上看看，他是父亲的旧识，多少能有些消息……”

　　谢明颜俯身抱住抽噎不止的妹妹：“阿然乖，不哭了，父亲不会有事的，姐姐保证。母亲，”她侧身对后母常氏道：“这几日，您和妹妹就留在府里，等外头平静些……”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平静呢？谁也不知道。

　　史称“半莲之变”的这个夜晚，谢家的倾覆显得理所应当。金吾卫的火光在长安城中四处可见，一夜之间，几乎所有支持太子的豪门贵族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打击，或是秘密处决，或是全家流放，更有甚者满门抄家，罪及九族。

　　天明时分，一个新的王朝已经确立。长安城在鲜血、哭号和希望中，迎来了天启朝的最后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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