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鉴

　　白鹤渡口，贾充与李婉再次长久的沉默之后，李婉终究是挂念两个女儿，“贾侯爷，让荃儿、浚儿上来和我说几句话吧。”
　　贾充一楞，随即点点头，命仆妇将两个女儿抱上了船头，而后带着仆妇后退了几步。
　　贾荃、贾浚两姐妹一上船就掀开船帘钻了进去，李夫人也早已在帘后等待，一把将两个小姑娘搂在了怀里。
　　“妈妈、妈妈”两个小姑娘从上个月母亲被收监，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在李夫人的怀中哭个不停，尤其是贾浚，才5岁，瘦弱的小身板不停抖动，令人心痛不已。
　　“荃儿-浚儿-”李夫人双手轻拍两个小姑娘肩膀，将两个小姑娘用力地搂在怀里，像要把未来几十年的拥抱一次用尽似的。
　　“你们受苦了，是娘对不起你们，是娘对不起你们…”李夫人眼泪啪啪滴落在两个小姑娘的后背。
　　“娘，你不要我了吗？我要和娘一起走，我要和娘一起走…”贾浚年幼，根本不知道流放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要和母亲在一起。
　　“浚儿。”李夫人慈爱地看着自己这个刚刚分床睡的小女儿，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乐浪郡乃是东北苦寒之地，自己此去都生死不卜，又怎能带上女儿一起犯险呢。
　　“娘，您是不是有话要给我们交待？”贾荃已经7岁，极其聪慧，生在官宦世家的她已经初懂人情世故，抬头看着母亲那短短1个月却暴瘦了许多的身躯和沧桑了许多的美丽脸庞，心痛不已。
　　李夫人扭头看看怀中这个从小乖巧懂事的大女儿，点点头，“荃儿，你长大了。娘舍不得你们啊。你外公一家七十多口罹难，娘本该相伴而去，只是实在放不下你们姐妹俩，这才苟且偷生，只是此番流放乐浪郡苦寒之地，生死未卜，娘怕是以后再不能照顾你们，再不能教导你们…”
　　李夫人说着又哽咽了起来。
　　“娘…”俩姐妹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娘，三人又哭成了一团。
　　“娘，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妹妹。”贾荃握住了贾浚的小手。
　　李夫人心酸不已，心疼地婆娑着贾荃的头发，好久没有给女儿梳小辫子了呢，今生怕是没有机会了吧，“娘知道荃儿最乖了，娘怕以后没有机会再教你们了，还有几句话要叮咛一下，你们要牢记心间。”
　　“嗯。”俩姐妹点点头，认真地看着母亲。
　　“你们一要孝顺爹地，要听爹地的话，千万不要恨他怨他，娘的事你们父亲真的尽力了，没有你们父亲百般求情，娘的命也保不住，恐怕现在已经在黄泉路上和你们外公作伴了…”
　　俩姐妹其实心里是有点恨父亲不肯救母亲出来的，此刻听母亲如此说，也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算是答应。
　　“第二条，你们以后嫁人一定要远离皇都，最好去那江南富庶之地，做一对富贵闲人，平安一生就好。千万不要贪恋权势，不要留恋这皇都繁华，只怕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李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唉，你们还小，本不该和你们说这些的，只是现在不说，娘怕以后更没机会说了啊！”
　　“孩儿不明白。”贾荃满眼疑惑，父母不都是希望女儿嫁个富贵人家嘛，这天下富贵人家都在这皇都洛阳啊！
　　李夫人单手扶过贾荃的脸庞，“荃儿，你生性职慧，模样也婷婷玉立，你父亲又是宠臣，只怕将来权贵人家上门提亲的都能踏破门槛，你一定要记得娘亲说的话，尽量远离皇都！”
　　“为什么啊？”贾荃小姑娘还是不明白。
　　“唉”李夫人再次叹气，“大魏皇权旁落，司马家权臣当道已经两世了，外有蜀、吴强敌虎视眈眈，内有各地重兵集团各怀鬼胎，这皇都波诡云涌、暗流激荡怕是少不了，最后花落谁家也难说的很，还不如远嫁江南，图个富贵闲散…”
　　俩姐妹点点头，这些东西太高深了，大人都弄不明白的事，她们又怎么能明白呢。
　　“第三条，我希望你们多交朋友、多学知识，切莫被礼法束缚。经历这多大的变故，娘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礼法教条，什么人情世故，都比不上自己的内心重要，多去交交朋友，看看这大千世界，喜欢的就去追求，讨厌的尽可远离，不必太在意外人怎么看，尊重自己的内心就好！”
　　李夫人极目远眺，幽幽说道，“其实现在觉得，娘这辈了就是活得太累了，以前要考虑你外公家的声望，嫁人以后又要在乎贾家的颜面，最后到头不过一场空而已。你们啊，切莫走娘的老路，等再大点了，就去追寻自己的内心吧。”
　　贾浚昂着头，有点崇拜地望着母亲，“娘，可我们是女孩子，爹平时都不让姐姐出门的，怎么能到处交朋友呢？”
　　李夫人笑了笑，“等你们及笄了，你们父亲就不管你们了。想出门交朋友，换套男装就可以了，不过女孩子也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失了清白，懂吗？”
　　俩姐妹点点头，这个李夫人说的最清楚，两人是真的懂了。
　　“娘，那我们应该学些什么？”贾荃补充问道。
　　“普通人家的姑娘要学的针线女红，你们也用不上，其他的琴棋书画喜欢什么都可以学的，玄学经义喜欢的也可以读一读，谁说女孩不能谈论玄学大义了。”
　　“我知道了，娘。”贾荃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那是充满希望的光亮。
　　“娘要叮嘱你们的就这么多了，等你们有能力了，可差遣仆人每逢清明、冬至为你外公、娘舅他们烧点纸钱，免得他们成了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算是感念他们一点骨血之恩吧。”李夫人想到家中祸事，又开始泪流不止。
　　“娘，你恨司马大将军一家吗？”贾荃突然问道。
　　李夫人一愣，没想到大女儿问出了如此尖锐的问题，略微思考了一下，却还是很坚定地回答，“刚开始确实恨，恨他杀了你外公一家七十多口，但现在已经想通了，不恨了。”
　　停顿了许久，李夫人方才继续说道，“这就是朝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此事也是你外公主动发起，如果他胜利了，司马家族的命运也不会有多好，既然他失败了就不要怪司马家族多狠。娘希望你们远离皇都，就是不想你们活在恨意当中，也不希望你们再卷入新的毫无人性的朝堂斗争…”
　　小舟外，两名衙差有些着急了，压送囚犯每天走多少里可是有规定的，耽搁了行程也是要受罚的。两人只得硬着头皮走向前来，“贾侯爷，这时候不早了，小的还得赶路呢，耽搁了行程小的们可承受不起啊！”
　　贾充点点头，“本侯自然知道，两位差官这一路要辛苦了。”
　　为首的衙差忙低头行礼，“不敢不敢。贾侯爷言重了，这都是小的们份内的事，贾侯爷有什么吩咐的，小的们一定照办。”
　　贾充自然听出了衙差想要点好处的意思，却阴冷一笑，“你叫孟东，家住偃师县，家中还有妻儿老母，对吧？”
　　叫孟东的衙差瞬间清醒，眼前的这位贾侯爷可是当朝权贵，杀死自己一家，比踩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多少，难道自己心中对李夫人的黑暗想法这位贾侯爷已经知道了？
　　想到这里，孟东脊背微微发寒，战战兢兢应道，“回侯爷的话，正、正是如此，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如有得罪侯爷的地方，万望侯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祸及家人啊！”
　　贾充并不答话，对着另一名衙差“你叫何浩，家住巩县，家中父母都健在，尚未娶妻，对吧？”
　　叫何浩的衙差也是战战兢兢、两腿忍不住打颤，他实在想不明白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贾侯爷怎么会知道他一个小小衙差的家事，“回侯爷的话，小、小人家贫，确是如此！”
　　贾充招招手，将老艄公唤到跟前，“老丈是新安县人氏，家中两儿一女安好？”
　　老艄公忙弯腰行礼，“小人家中一切安好，不知侯爷有何吩咐？”
　　贾充淡淡开口，“三位护送小女母亲此去乐浪郡辛苦，本侯无以致谢，特修书到你们三县，让县令大人代本侯好好照顾你们的家人，你们路上尽可安心。”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想着不愧是权贵，明明是威胁的意思，说出来却成了感谢之词，不过三人表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一起称谢，“多谢侯爷照顾，小的一定尽心竭力，不负侯爷所托！”
　　贾充点点头，“去催一下吧，路上小心，到了记得带小女母亲的亲笔信回来，也好让本侯知道你们路上辛苦。”
　　两名衙差再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谨慎地走到渡口，“夫人，咱们该上路了，不然晚上就要到不了官驿了。”
　　小船上免不了又是一阵哭啼之声，不过不多时，贾荃牵着妹妹的手走出了船舱，两名仆妇忙上前将两姐妹抱了下来。
　　老艄公解开了缆绳，升起了风帆，与两名衙差登船，小船顺流东下，不多时已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贾充带着两个女儿安静地注视着小船远去，孤帆远影都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茫茫洛水无语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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