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鉴

　　曹魏嘉平六年，算公元的话就是254年了，干支甲戌，生肖属狗。
　　阳春三月，洛河的冰渐渐化开了，春风吹绿了两岸的白杨绿柳，柳丝儿随风摆动，像极了少女柔软的腰肢。不远处的桃花缤纷盛开，与山坡上的各色野牡丹交相辉映，虽还没有200年后“甲天下”的美誉，却也国色生香，令人沉醉。
　　三月初三，一年一度的上巳节，据称是“三皇”之首黄帝的生日，汉代以来就有全城官民沐浴洛水，洗濯祓除，去宿垢病的习俗，也会祭祀洛水之神，祈求福祉降临。魏晋以来，已经成为了全城少男少女郊游踏青、宴会游乐的佳节，留下了才子佳人许许多多的风流佳话。
　　日上三竿，洛阳城到洛水之畔的官道上已经是车水马龙，平民女孩们三五成群，穿着干净的布裙，扎着崭新的荆钗，蹦蹦跳跳地奔跑在道路上。官臣女子乘着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牛车缓缓驶来，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脂粉味。
　　“叮铃铃—”
　　五辆双牛彩车疾驰而来，车上的红色罗琦帷幔显示出了主人与众不同的财富地位，帷幔上一个小小的金色“杨”字格外引人注目，这是当世望族弘农杨氏的车架了。
　　后面又有三辆双牛彩车缓缓来到了洛水之畔，跟着十几名仆妇，彩车用南越进贡的黄檀雕琢，围着西蜀采购的蜀锦，绣着孔雀开屏图，当中一个小小的红色“羊” 字，不用说这是泰山羊氏的车架了，羊家有女羊徽瑜嫁大将军司马师为继妻，多人在朝为官，身份地位极为显赫。
　　后面又是六辆双牛彩车，跟着上百名仆妇健卒，乌檀雕琢的车架，冰蚕丝织就的窗帘，扬州丝绸织就的围幔，无不彰显着主人的豪奢。而门帘上一个朱红色的“王”字，则明明白白显示了主人的身份。
　　要知道，后世无比显赫的琅琊王氏都还要再等将近百年，在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之后才逐渐在东南一隅形成气候。此时的洛阳城中，显赫富贵的“王”只有东海王氏和太原王氏，其中东海王氏先有大司徒王郞，后有玄学泰斗王肃，王家的女儿王元姬嫁大将军司马师之弟司马昭为妻，一门尊宠，富贵无比。
　　巳时许，洛水两岸的沙滩空地上已经挤满了少男少女，东岸的小山冈上有人支起了彩色维幔，在里面跳起了欢快的舞蹈。西岸的小沙丘上有数名少女架起了古琴，正准备来个以琴会友。而南侧的上阳皇家另苑里许多皇室贵族、公卿大臣、文人雅士们临水宴饮，正在进行着“曲水流觞”的文戏。
　　整个洛水两岸到处洋溢着生机勃勃、喜气洋洋的太平景象…
　　白鹤渡，洛阳城的三大官渡之一，平日日官船、商船往来不息，今日为了给上巳佳节的游乐让路，渡口仅有十几艘画舫停泊，等待着达官显贵登船畅游。
　　一个年约三十四五岁的清瘦男子缓步来到白鹤渡口，身后跟着两名仆妇，仆妇各抱着一个小女孩，左侧的约莫七八岁，右侧的才四五岁，两个小女孩似乎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在仆妇怀中低声哭泣，眼泪弄花了清秀的小脸蛋儿，婆娑的泪眼对着皇城的方向紧张地张望。
　　清瘦男子不耐烦地打发了过来叫卖的画舫船主，远眺着远处的水面，低声喃喃自语，“该到了啊！”
　　不多时，皇城方向出现了一叶小舟，一盏茶的工夫已经到了白鹤渡口，小舟灰木船身，船蓬上围着灰布幔子，与周围的五彩画舫简直是去泥之别。
　　小舟停稳，一名老艄公和两名中年皂衣衙差下船，对着中年男子躬身行礼，“贾侯爷，我们还要赶路，这时间不能太久…”
　　原来，这小舟竟是压送囚犯所用，大魏法制有言：仕宦家妇人得罪流放乐浪郡（今朝鲜平壤附近）者，为免路途颠簸致死，可恩准乘囚舟前往，所需费用由本家自出。
　　中年男子随手一包银子丢过去，“辛苦了！”
　　三人忙不迭地道谢，点头哈腰地跑去一边喝茶了，两名衙差眼睛却紧紧盯着小舟的方向：贾侯爷是当朝权贵，劫囚这种事是断不会做的，但舟中的妇人经此大劫，再看到两个女儿哭哭啼啼的，万一想不开跳水自尽了，他们可不好向上面交待。
　　更何况这趟压送女囚的美差也是两兄弟花了不少本钱才讨来的，听说这李夫人年方三十，貌美如花，极有韵味，而且一门三族上个月已经伏诛了，只乘下贾侯爷这个夫君也是上个月和离了，如今是孤苦无依，出了这洛阳城到乐浪郡可是六千里，这一路上可不得让兄弟俩好好乐和乐和…
　　想着路上的美事，两衙差露出了□□的笑意。
　　渡口，贾侯爷凝视着小舟没有开口，更没有登船一见的意思，而小舟上的人也没有卷起灰布幔子，一幅小小的帘子竟是生生隔断了恩情、隔绝了情谊，帘内帘外两个世界。
　　“哎”，小舟上的叹了口气，声音悲凉。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贾侯爷应声而答，他与船上的李夫人，以前应该叫贾夫人的，因为其他原因和离，夫妻情谊却并未完全断绝。
　　“叹息亦何为，但恐大义亏。”舟上的人幽幽开口，妇人眼皮了浅，不知道什么忠君爱国，只知道父兄上个月已经伏诛，如今自己的大义也只剩下帘外这已经和离的前夫君了吧。
　　“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贾侯爷应声承诺。
　　“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李夫人却不敢相信，如今自己已经成了犯妇，今朝一走，此生相见无期，何况日月都有双悬与分别，人又怎能没有生离死别？
　　“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夫妻多年，心意相知。
　　“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李夫人以叹息了一声，就算夫妻真能永不变心，自己还能回到这洛阳城吗？
　　这边的送别吸引了不少人围观，一些小姑娘嫌这小舟占着渡口耽误了自己的画舫游兴，忍不住窃窃私语，“这谁啊，好好的上巳节哭哭啼啼的，干嘛啊？！”
　　旁边的锦衣少年忙拉了拉少女的衣袖，示意她小声点，然后哄着她走开了，风中传来了他们的耳语，“这男的叫贾充，是大将军司马师的宠臣，袭了老爹贾逵将军的爵位阳里亭侯，咱得罪不起的！”
　　“那船里是谁啊？干嘛哭哭啼啼的？”
　　“船里的是贾充贾侯爷以前的正妻李婉儿，哎，说起来这李夫人也真是可怜，本来也是权贵家族，爹爹是中书令李丰，弟弟李韬还娶了公主，那真是一门显贵啊！”少男有意卖弄，说到关键处竟停了下来。
　　八卦自古以来就是人类的天性之一，少女果然好奇起来，“一门显贵怎么还被流放了？”
　　少男看看左右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上个月啊，李丰想要联合张皇后的父亲张缉，欲诛杀大将军司马师，让太常夏侯玄代替，结果被大司马知道了，都被抓起来夷了三族，李家上下七十多口全部问斩。听说啊，当时公主已经怀上了李家的骨肉，皇上亲自求情让大将军放了公主，大将军要斩草除根都没有允许，只是赐毒酒给公主留了全尸。”
　　“啊？！”少女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渡口漂荡的小舟，有些心疼起舟中的李夫人了。
　　“连公主都死了，那李夫人怎么幸免于难了呢？”少女有些想不通了。
　　“这就说贾侯爷是宠臣嘛，李夫人已经嫁入了贾家，生育了两个孩子，贾侯爷求情，大将军就让他们和离了，判了李夫人流放乐浪郡。”
　　少女歪着头想了一下，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觉得我们女人好可怜啊，这太不公平了！”
　　“这怎么扯到不公平了啊？”
　　“哼，我问你，李家犯罪，李夫人要诛连，对吧？”
　　“那当然，李家被夷三族，李夫人自然在列。”
　　“那如果，如果贾家犯罪被夷三族呢？李夫人如果没和离，是不是也要被诛连？”
　　“当然，李夫人是贾家正妻，自然也要被诛连。”
　　“那你说，你们男人只要承受本家的福祸，我们女人却要承受夫家、父家两姓的诛连，是不是非常不合理，非常不公平？”少女怒目圆瞪。
　　少男一时语塞，他觉得少女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但朝廷法度又肯定不会错，这两者偏偏又矛盾了，哪里出问题了呢？
　　半天少男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和少女是约会踏青的，管什么李家灭族、两姓之诛的，这些问题交给朝堂上那些糟老头子好了，自己的职责是哄好少女、玩得开心！
　　想通了这一层，少男忙岔开了话题，又费了半天工夫，才终于哄得少女破啼为笑了，于是两个人牵着手去远处玩乐了。
　　这名少年一年之后在朝堂上书，直言女子受两姓之诛非圣人之道，于是规定未嫁都从父家之诛，已嫁者从夫家之诛，就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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