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

　　外头的枝头晃晃悠悠，热浪生烟，强烈的阳光快要将人生吞活剥。芦苇荡倾斜一侧，遮挡少有人迹的渡口，但细看后，并非无人走动，而是他们称不上人，只是一群吃不饱的皮包骨，正在码头外割草抓动物。
　　上午辰时，宽敞的渡口驶来一辆马车和一行侍卫。

　　为首的侍卫，面白体瘦，年纪不大，意气佼于众人。四顾警惕，车马停下，自己也下了马。随后，车内走出一人，衣裳华贵，身姿挺拔，面目清俊，此人正是陆均。
　　陆均远眺半晌：“这个渡口不常用，他们就跑到这里来了。”看了一会，他又说：“倒有些可怜。”
　　童翰说：“如何处理？”
　　陆均别有深意看了他一眼：“乐先生是个好人，可不能让他看见。”

　　童翰领命去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那些人果然消失了。林中变得更加安静，鸟儿安息，陆均站在树荫下，仿佛入定一样。这时从林荫狭窄小路上，又有一驾马车从远处驶近。车夫看到了陆均童翰等人，但并没有停下。
　　童翰大喊：“来人可是乐千里，乐先生。”
　　马夫看了他一眼，继续目视前方。
　　这时童翰骑上马，嘶鸣一声，拦截在马车面前：“乐先生。”
　　马车被迫停下，但马车中的人依旧是沉默。它理直气壮的停在那里，傲然如丰碑。

　　童翰与陆均缓慢交换了一个眼神，于是童翰拔刀，侍卫们也随后拔刀。刀光闪闪，在惨白的太阳下，显露直白的威胁。
　　“还请乐先生下车。大人不会为难你。”
　　不为难，也拔出了刀。
　　好在乐千里还算是个聪明人。
　　话音刚落，车帘迅速被掀开，刀光围困中探出一个两鬓斑白的脑袋，眼睛闪过不屑，假模假样的赔笑：“是陆大人？真的是陆大人？”
　　童翰冷冷回应：“是啊，你好大的面子，下车吧。”
　　“我一芥草民，还叫陆大人等待，真是罪过。”
　　乐千里嘿嘿笑着，轻巧拨开童翰的银色的刀，一边下了马车，直直朝着陆均走去。

　　“小人罪过啊，让您等着我。陆大人应该早早知会一声，我该在这等您。”
　　乐千里年仅四十，但两鬓已经发白极为显眼，他曾是三品吏部要员。说话间，童翰将马车搜了个干净，除了一包细软，别无其他行李。陆均心中暗想：这辞官回乡回得倒是轻巧。
　　他对乐千里说：“我怕知会你，你早就跑了。乐千里，对我讲实话，你是不是躲我。”
　　“这话从何说起。”
　　“你为官数十年，难道就这一点家当？”
　　“看您说的，还以为我这数十年捞了多少钱财。我做官是何等不知变通，教多少人背后骂我老顽固，您不是不知。再说，前一段时间朝廷筹款，我尽数都捐了，分文不差。”
　　陆均点头：“这我知道。但我没想到乐先生竟然一分不留，更没有想到乐先生只一人先回了。”
　　“哎，您有所不知，家中唯一长辈伯父生病，我归心似箭，于是便先回了，留了小辈照顾女眷。”可是乐千里话锋一转，说：“陆大人，您今天过来，难道是不准我回老家？我辞官返乡这事，太后和皇上可是都答应了。”

　　陆均暗暗骂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天热的缘故，额头冒出细汗。

　　“怎么会不准呢，我知道这是你的愿望。”陆均笑道，随即也跟着转了话头：“只是近日遇到了事情，晚辈真是不知怎么办了，思来想去，需要您的帮助。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这里备下茶水，先生这边请。”
　　乐千里站在原地，好像不打算挪步了。
　　陆均笑说：“京城为官十几年，突然这样离开，总会有不舍。不如晚辈做东，请先生往府上小住几日。皇上和太后也会体谅先生的这份感情。”

　　乐千里干笑几声：“不牢大人费心，大人公务繁忙，岂能因小人耽误。不知道大人是否爱吃莲子，若您不嫌弃，等小人回来老家，叫人送给大人尝尝。”

　　一方圆桌，一把木椅，上有笔墨纸砚和茶水，浮叶悠悠，乐千里的心情此时跌入最谷底，隐藏在宽大袍子下的双手止不住颤抖。

　　陆均道：“还请乐先生上书一封，陈明吏部徇私结党，奏请皇上整顿吏部。”
　　乐千里神情一震，有抗拒之意。

　　陆均道：“打散现有吏部，任命有才干的官员，这是必经的一步。”
　　乐千里道：“哎，我已经辞官了。此时此刻，我只是一介平民。”
　　“但是你仍有威望。在百姓中，你也有威望。散尽家财，这是何等胸怀，根本不是常人所为。百姓背地里都在称您为圣者。”
　　听得此话，乐千里真是又喜又怕，喜的是自己名望，但也怕被被虚荣冲昏了头。他急忙说道：“人在朝，那叫威望，人在野，那叫多管闲事，那叫我嫌我自己命久。”
　　陆均有些不高兴：“乐先生是不愿意了？”
　　“不，不是不愿意。”乐千里否认了这个说法，他停顿数秒，好像是在斟酌语句：“凡事都有章程。如果皇上亲自下旨，我当然不会推辞。可是现在，皇上并没有传达任何旨意。况且，吏部为六部之首，牵一发而动全身，冒然揭发，定会朝纲不稳。届时追责，我是第一个受死。比不得大人，大人定是安稳无恙了。”
　　此时乐千里已经不再掩藏自己的鄙夷。
　　陆均沉声道：“你认为是我在故意生事，打着皇上的名义扰乱超纲。”
　　“不敢不敢呀。您现在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自从年初那一场仗打完，谁还能比得过您。”乐千里叹气：“我已经辞官，家产也散尽，现在只想归家清闲种田，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如果你一定叫我上书，不如干脆些，让那个年轻人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山林没有声音，吵闹的蝉鸣在远方聒噪。翅膀寂静落于两侧，却在人的心底震动欲飞。
　　乐千里的余光瞥向看向童翰，童翰的刀胯在一侧，跃跃欲试。
　　身在吏部多年，也与人打交道多年，从他第一眼见到童翰，便知此人单纯心狠。他也不知能不能躲过这一劫，显然，站在他的对面，神色不甘的陆均，才是他的性命最大威胁。

　　“晚辈不勉强。”陆均突然说，随之叹口气。乐千里以为自己听错，过了数秒方才确认。只见陆均斟满两杯茶：“送君至此，终有一别。以茶代酒，就此别过。”
　　这下乐千里瞬间泪如雨下，长袖拂泪，流露开始万般不舍。
　　陆均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道：“附近有反贼出没，我叫童翰送你一程。”
　　“三天水路，那反贼也不能在水里活了三天。”
　　一语作罢，二人皆笑了起来。
　　乐千里只想逃了这里，没心思与他寒暄，于是又洒一捧泪：“多谢大人好意，小人心领。后会有期。”
　　乐千里重新上了马车。过了树林，便是一条朝南的河流。马车看起来并不急，还有些惬意悠闲。当马车越来越小，缩成石头大小，陆均收回了目光。

　　“我拿他已没有办法。”陆均眼眸深沉，望向连绵森涛：“最好他自己乖乖就范。”
　　他给了童翰一个眼色，童翰便带人消失。而陆均也坐上了自己的马车，帘子全部垂下。
　　汗水涔涔，他直直朝前看，透过密不透风的车厢，透过渡口前厚重山林，看向更遥远。直直射下的阳光将所有人的脸照的发亮发烫，歇息的鸟儿朝着白光远飞。它会飞向哪里。

　　明明还未到盛夏，天热已经叫人寸步难行。乐千里坐在车尾，摇动蒲扇，风缓慢流动的吹过树枝，他的汗还是透了满身。过了一个弯路，他用力挥舞扇子，又过了一个弯路，他突然大叫：“我要去方便。停。”
　　马车停下，他背着唯一的细软，跳下马车就往东向跑。拉起裤脚，环视四周，除了荒草还是荒草，他蹲了下去，额头源源不断的冒汗。
　　心还是怕的，但为了自己，还是要赌。
　　“金生，过来，我踩狗屎了！”

　　“主人我来了。”金生立刻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捡起树枝：“主人，抬脚。”
　　乐千里站起身，手中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抬起左脚，露出鞋底，继续盯着四周。
　　金生道：“主人，鞋底没有狗屎。”
　　乐千里不说话，换了右脚，顺手将石头丢了出去，马车突然朝前飞奔。然后他抓起金生的一条手臂，朝东狂奔。
　　“主人。”
　　“别说话。我们走近路，他们不会发现。”
　　金生不敢说话，穿过隐藏在密密麻麻的荒草中一条又一条小径，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条，终于到了一片空地。
　　金生终于可以喘口气。
　　“我们为什么跑……”
　　“能打听到我出现在这个渡口，是花了许多心思，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我早有准备。走过这片树林，就是一条土道，马车早就备下了。水路不走了，我们走陆路。”
　　金生似懂非懂。
　　可乐千里却难掩兴奋：“连自家祠堂都能掘地的人，他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绝情。叫我做恶人，得罪同僚，得罪太后，老子可不蹚浑水，阴险。罪臣之后，小人得志，狗屎。踩得就是他。”
　　乐千里大手抹了脸，刷下一层汗。
　　“歇够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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