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

　　京城常年雾雨朦胧，早就习以为常。减兰失踪七日后，几乎不见晴天。清晨醒来，细雨霏霏。
　　她翻了个身，浅睡无痕，忽然睁开了眼。
　　她披衣起身，天地之间晨雨急下，房门大敞。冷意侵体，关上房门，环顾四周。半晌，她走到书桌前。“谷雨”二字，秀气雅正，颇有大家之风。
　　这是前日阿星外出正迷惘时，临算卦摊，便以“寻人”为由求了一卦。
　　老师傅便说：“此人性情刚毅不折，又步入死运，仍有劫难。”
　　阿星心下一紧，便问起归期。
　　师傅叹口气：“怕是不能归。”
　　阿星心情复杂：“小女未能明白含义，还请师傅明示。”
　　师傅不言，只是写下“谷雨”二字，随后说道：“在谷雨之前，你寻得其人，还有机会救下。但是，其中有阻，仍是朝日晚月，无法再遇。”

　　谷雨之期快要邻近，可是阿星仍无头绪。
　　燃起烛火，她将二字烧了，扬于窗外。
　　一切妥当，阿星便躺回床上，那阿绫仍在外间熟睡。偶尔跳出一句梦话，似是喊着江月的名字。阿星心事幽幽，她也想知道江月现在身在何处。
　　卯时过半，阿星故意咳嗽一声。阿绫猛地坐起，双眼紧闭。
　　“夫人，醒醒，我们今天要进宫。哎哟……”
　　阿星探出头，原来是阿绫还未睡醒，闭眼起床，一脚滑倒，栽到地上。
　　阿星捂嘴失笑，玉足踩紧地面，裤管晃晃荡荡，露出半截脚踝。
　　阿绫揉着双眼，问阿星：“夫人，今天穿桃色纱还是紫罗云缎？”她想了想：“紫罗云缎？隆重。”
　　“不可。”阿星脸色有变，但随即变了正常：“今天要见皇后。这两件都不可以。那件胭脂色。”
　　“是。”阿绫转身取了衣物，颜色如树皮，端庄却老气。阿星很满意。
　　“就这件。对了，巧嘴也该回了吧。”
　　阿绫道：“我问过了尹总管，算日子，近几日是该回了。”
　　“哎，没了巧嘴，少了好多乐趣。这次回来可千万不能生病。”
　　“知道了，夫人。就算我饿死，也一定会好好喂它。”阿绫帮着阿星整理裙摆，确认妆容得体，主仆便早早进了宫，一路前往坤华宫。

　　皇后如今病重，面容枯槁，后宫权柄几乎分落在颖、蓉二妃手上，娘家弟兄不得力，大势已去。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所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即使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也不能将事做绝。因为皇后诞下的，可是皇上唯一的儿子。

　　“小皇子，您该读书了。如果您还要贪玩，我们要受罚的。”
　　隔着老远，阿星见到那个八岁孩子的侧影。水蓝色的衣袍，妥帖合身，像是坠在溪水的晶石，显然是花了心思量体裁衣。
　　竹蜻蜓趁风而起，他专注仰望，心无旁骛。围在身边的四名宫女因焦急而脸面浑浊。

　　“难道皇后的话你也不听么？”

　　终于来了主心骨，宫女为名叫清微的凤仪女官让了路。清微衣着明显与她人不同，姿态端庄乃至过分，想到她年纪轻轻，已经掌坤华宫大小事务，定是要傲气一些。
　　说来，皇上念皇后病重，便将小皇子从太后那边接了过来，教他们母子团聚，但没多久皇后便病重，教习皇子之责，多数还是落在清微的肩上。
　　竹蜻蜓乘风落下，小皇子充耳不闻，捡起竹蜻蜓一言不发，往坤华宫更深处走去。气的清微直跺脚，可是无计可施。就在这时，阿星迎了过去。凭借清微错愕的眼神，阿星断定，这坤华宫并不欢迎她。

　　即将入夏，气温怡人，正午偶尔也会热到出汗。宫中的火炉几乎就撤回了库房，唯独坤华宫，仍是暖洋洋。皇后躺于病榻上，颜色枯槁，朝着阿星挥手。即使缠绵病榻，也有尊严气度。
　　清微将皇后扶起坐正，便说了几句小皇子的事情，只当阿星不存在。皇后听了便是连连叹气，忽然转头对阿星说：“他今天那个样子，是做给我看的。他做错了事，我便罚他抄书，他便不高兴了。
　　“小皇子年幼，会有多大的错事。”
　　“不要小瞧这些孩子。他们能做的错事可太多了。”
　　“皇后娘娘多虑了。爱玩是天性。”
　　“可是他是皇子。孩子年幼不懂事，但是皇子不可，怎不可事事依着他。他现在这幅样子，就是像那乡下粗鄙妇女的不孝儿子。长此以往，我这做母亲的，何谈威严。等我病好，定要好好教导他。”
　　皇后话中的嘲讽，阿星怎么会听不出来。那凤仪女官清微也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阿星微微挑眉：“这是当然，您可是她的亲身母亲。他的舅舅还是状元郎呢。”
　　皇后的脸上终于带了喜色：“荀值倒是能帮上忙，可不能让纪儿这样顽皮。对了，你知道么，荀值也要成家了。”
　　阿星望着皇后炫耀的脸色：“成家？”
　　皇后道：“就是刘方亭刘丞相的孙女，知书达理，端正贤淑，和荀值极为相配。”

　　阿星顿时暗中眉开眼笑，故作惊讶：“皇后还不知道吧，婚事没成。”
　　皇后正高兴着，气色极佳，突然脸色不悦，看了一眼清微：“什么意思？”
　　清微道：“听说是被皇上纳到宫里了。”
　　皇后却已经有了怒火：“什么进宫？你从哪里听说胡言乱语。”
　　“宫里都知道。”清微有些委屈。
　　是宫里都知道，只有皇后不知道。
　　阿星冷眼旁观，想听听皇后到底能说什么话来，没想到等来却是皇后止不住的咳嗽。

　　清微见状，连忙将床脚的被子铺开盖在身上。她又带着宫女将宫里的火炉全部燃起，屋内顿时热到难受。
　　皇后的身体仍是瑟瑟发抖，嘴唇打颤，可情绪平稳了。
　　阿星微微喘口气，擦了擦额头细汗，气定神闲往书房的方向看了看。
　　清幽古朴，大气端正，一排毛笔整整齐齐陈列，最显眼的莫过于由宣纸累积二成的高约半仗纸堆，但摆放错乱，更像是舍不得丢弃的废稿。
　　阿星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可又嫉妒，又觉之可笑，回过头，便见清微已经站在殿中央看向自己，目光并不友善。一切尘埃落定，阿星重新坐在皇后身边。

　　“皇后您别急。我这一路过来，并未听说刘小姐进宫，或许是清微听错了呢。荀大人即将被调去肃州，这个节骨眼倒也不适合成亲。”
　　皇后微微意外，但未多言。反倒是清微于色。
　　阿星道：“荀大人身上文气太重，在外历练也好。”
　　彼时皇后已经反应过来，她不在谈论自己弟弟。
　　“听说你来，我很高兴。宫里就像是铁笼，将我团团包住，我真是高兴有人看我与我说话。但是我这身体…哎…等我养好些，再邀请妹妹。”
　　皇后拍着阿星的手，熟络如故友。
　　“一切都听皇后娘娘的安排。”

　　气候怡人，严寒殆尽，柳条垂绦，莺飞燕舞。阿星往西侧歪着头，那是季姨娘的住处。昨天季姨娘的爹娘来府上探望女儿，陆均很高兴，便请了戏班子为他们助兴。其实季姨娘邀请了阿星，不过阿星却因为进宫而错过。
　　说起季姨娘，是个有心机但是胆子也小的女人。她的父母如她一般。
　　季姨娘的母亲告诉女儿：“这个女人看着没精气神，怪不得不受宠，女儿，要好好伺候陆大人，你有福了。”
　　这倒是贴心话。
　　比起隔壁的其乐融融，梨花院真是冷冷清清。
　　房门外空荡荡，风冷灯稀，阿星在椅塌上翻了个身，闭眼暗想，不来也好，清净。
　　白皙的裸背上，被子大部分都滑到地面，余下马上随之而去。
　　她朦朦胧胧睡去，似乎有人贴身相拥，缠缠绵绵，一浪一浪的起伏，失去后，又是空虚，如此她便昏昏沉沉醒来。醒时自己竟然躺倒床上，仍是不着衣物，她摸着被子和枕头，有残存的温度，还有魂牵梦绕的气味……阿星跑到床沿，窗子的帘幔随风舞动，似要化仙飞去。
　　不能走！
　　这一脚踩下，万丈深渊。
　　阿星坠醒，茫茫深夜，还在原处。辗转反侧，终至天明乏累，算是睡了小会。可早晨起床，还是脸色极差。阿绫手上的粉扑子，都遮不住一晚的疲惫。

　　阿星实在不想见到镜中的脸，便闭眼问：“东西送来了么。”
　　“送来了。夫人要现在看？”
　　阿星没有否认，阿绫便去取来一个手心大小的木盒。她睁开眼，眼色暗沉，望着木盒不作声，阿绫小心翼翼满眼期待。
　　阿星目光严厉：“这可是颖妃要的东西。”
　　阿绫垂下头。又听阿星说：“不过，若是少了一丝，拿你是问。”
　　阿绫大喜：“阿绫会小心的。”
　　说罢，阿绫便打开了盒子，一种奇特的味道冲入鼻间，区别于所有她们闻过的香囊。
　　“这是什么味道。好奇怪。”阿绫皱紧眉头：“可不如凤尾香。”
　　阿星斥责：“快合好。”
　　阿绫连忙合上木箱，说：“可远远不如太后赏赐的凤尾香。”
　　阿星也仔细闻着，虽然不知香囊名姓，但一种想法在脑海中强烈闪现，却又转瞬消失。她摸不着头脑，却想起了陆均。
　　“今天大人回来的早，在做什么。”
　　“我听管家说，宫里的宋副统领过来了。”
　　阿星对此人有些印象，是个古板的男人。
　　随口问着：“不好好当差，他来干什么？”
　　“他的夫人自尽了。”
　　“什么时候的事？”阿星惊讶。
　　阿绫茫然摇头：“不知道。只是自家夫人自尽找大人做什么，难道是另有隐情。”
　　“不要胡乱猜了。你手快些，赶在宋期同离开之前，看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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