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

　　京城外三十里有一座山，名为鸡鸣山，山阴之北有座寺庙，只因其三百风铃迎风千里，清脆悦耳，于是取名为铃音。
　　进入寺后，往南走，是一段半山腰的路，路上风光无限但也陡峭，一面是上通天的峭壁，交织错乱的树木，一侧望不见底的山腰密林，溪石回响，鸟群乱飞。走过这一段路，便能望见铃音寺后院的一排普通厢房，阿星则是选择最偏远的一间。无他理由，唯有肃静。可今天，此处也不肃静了。
　　思原师父来时，阿星正坐在檐前，望着雨滴珠落。鸡鸣山终日潮湿，雾气朦胧，香火并不旺盛。但是，隔壁院内很热闹，四五个人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过了一会，似乎在拍手欢呼庆祝什么。阿星并不明白。

　　“他们很快乐。如果这里不是寺庙，我还以为他们在喝酒吃肉，唱歌跳舞。他们在做什么。”
　　“唱歌跳舞。”
　　阿星吃惊看向思原。
　　思原很了解阿星的讶异，解释道：“是一群不可思议的人，与这寺中大多数香客都不同。”
　　“但这扰了佛门清净？”
　　思原望着阿星的眉头不展：“小僧倒是希望这样的人多一些。”
　　听了这话，阿星陷入沉默，她继续听着，隔壁的欢乐和雨声混杂，她竟然也不觉得吵闹。
　　“羡慕他们。”阿星有些轻松。
　　思原说：“大人曾经住在这里是，他也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阿星不知他所言是何意，显然不想继续就这个这个话题谈下去。
　　阿星道：“我感到困惑，需要思原师父亲自为我解答。”
　　“愿意效劳。”
　　“我可能要做一件错事……”阿星从未向人提起过那段经历，她以为自己早已以往，可当她看向少年幽然纯净的双眼，仍然被攥紧了心神。
　　等了许久，阿星并未继续说下去。时间流逝着，杯中茶凉，雨似乎停了，阿绫在走廊与黄猫玩闹，引得喵喵叫唤。
　　阿星很想说些什么，可缘分太久，又不知从何说起。

　　“夫人可曾见过弥勒大佛。”思原师父道。
　　“师父说笑了，我怎么会没有见过。弥勒大佛宽约十丈，高约十五丈，深度少说也有七丈，雄伟庞大，只要入了寺门，一定会见到佛像。”
　　“是啊，弥勒大佛体型巨大，难以让人忽略，但是少有人真正见过他。夫人寻求的答案，或许会给你指引。”

　　下过雨后，溪水充沛，弯弯曲曲的溪水无休无止的倾泻，冲刷沿路的巨石，干净冰冷。两岸上是布满石壁的佛龛，大小不一，宝相庄严，姿态各异。
　　就在这入寺门之后，在高耸的峭壁中，刻有一尊弥勒大佛，脚踏山峦，头顶雷云，俯瞰世人。几百年光景，他被岁月侵蚀，以至于双眼脱落，样貌模糊，唯可辨别的，只有嘴边的一抹微笑。
　　阿星曾对思原提过，如果寺中愿意，她会添一大笔钱来修葺这尊大佛。眉毛，双眼，嘴巴，还有捏花的手指，将他修的完美，修的通体气派，引来香客而香火鼎盛——然后，思原却拒绝了。
　　阿星说：“香火鼎盛不是为名利，是为了更多苦难之人接触佛法。你们何必如此清苦。”
　　思原说：“时间逐渐隐去它的样貌，它的神态，它的过往，可它越是让人着迷。”
　　阿星不记得后来思原说过了什么，她只记得她很生气。这尊佛如此丑陋，为何存在这里被虔诚之心供奉。不值得。
　　此时此刻，阿星的神态依旧迷茫，衣裙被山风鼓动，身体摇晃。
　　不必见了。
　　阿星自认蠢钝。
　　不必见了。

　　※

　　阿星回到府上，已至深夜。天上闪着几颗星，地上唯有江月的房间亮着灯。
　　离着老远，就听江月大喊大叫：“我要见夫人，我要见夫人。”
　　小丫鬟说：“他叫唤一天了。一口饭也不肯吃。”
　　阿星已经站在门口，江月还在喊，从小就有这么多的力气。
　　她推开了门。
　　“阿星姐姐。真的是你。”
　　“没想到，我会再遇见你。”
　　四目相对，好像一切都未变过。在那个山坡上，他们三个人一同迎接日升月落，盼望莺飞草长。
　　饭菜已冷，不能吃了，但是酒无妨。阿星斟满两杯递给江月，不管他如何，自己先干了。随后江月也喝尽，冲天豪气。他以为她还是过去的阿星姐姐，但是这一句话，让江月心凉。
　　他收了兴奋，敛了心思。
　　“昨天我并不确定。直到你将我叫过去，我才说了那番话。”
　　“我变老了？”阿星突然问。
　　江月仔细望着阿星的脸，虽然是妇人打扮，但容貌比当年还要昳丽。
　　“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阿星轻声笑着，然后问：“你有什么打算。”
　　见江月疑惑，阿星又解释：“唱戏辛苦，到我身边，我来照顾你。”
　　“你照顾我？”
　　阿星点头：“我来照顾你。得一官半职，或者做些生意，好过跟着戏班漂泊。”
　　江月笑着摇头：“班主救过我，我答应过他，要为他唱十年。”
　　“好，这十年你能为他赚多少，我便给他十倍百倍。”
　　江月笑了笑，瘦削的脸上落下一缕头发，显得风流飘逸。
　　“为何你不问我的过去。”江月凝望她的脸庞，字字铿锵：“还是，你知道清平早就死了。”
　　江月敛去笑容，他的话语让阿星寒冷入骨。阿星渐渐回忆起叫做清平的男人。

　　“清平发生了什么？”她问。
　　“我们为你采药的那个早晨，脚滑失足落在山下滚到一个不知名的村落。时值村落瘟疫盛行，清平便尽起治病救人的职责。三个月后，瘟疫减轻，清平却病亡了。村人为了感谢他，还把他塑了泥身，当成神仙供奉。现在去村落，还能见到那座小小的祠堂。”江月顿了顿：“虽然他被药佛一样被供奉，但只有我知道，他的死另有原因。我要为清平报仇。”
　　“你知道向谁报仇？”
　　江月望着扑满整张桌子冷掉的鱼肉饭菜，油脂凝固成大地的颜色。
　　“原本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可能知道了。”江月的声音原本毫无起伏，现在突然颤抖：“什么时候，你成了文勇王的女儿。”
　　阿星抬起下巴，极尽所能体会来自对面的威胁。
　　“你认为是我致使他死？”
　　江月慌了，随即镇静：“除非你告诉有其他人。”
　　“如果我说，我救过你们，你相信么？”
　　“我的确是带着任务接近清平，但我没有杀他。你与清平在清溪洞采药，山路湿滑，一同跌落山崖。但是有惊无险，最终掉落在一张大网上。”
　　“你怎么知道？你跟踪我们？”
　　“不，我那时我生病，怎么会跟踪你。而且如果我说的不错，是清平执意带着你登高采药。”
　　“对！那日下了雨，石滑危险，并不适合登高，可是他执意登高。”减兰满脸的不可思议看着阿星，眼中有些东西正在发生改变。
　　“前往清溪洞前，是我和清平最后一次见面。我和清平商量妥当，你们必须这样的死去。我会找了个两个死囚的尸体装作你们。山涧湿气重，尸身腐烂的快，不会让人起疑。清平是位医者，山上采药失足跌落，不奇怪，我便完成了我的任务。也放了你们。”
　　江月满眼震惊到说不出话。从在喧闹高台看到阿星的第一眼，便颠覆了一切信念。从当年乡间质朴少女到今日的朝廷命妇，这其中定是隐藏巨大的谎言。他猜测阿星是凶手，然而现在，一切又被推翻。
　　“至于幕后主使，我不会说的。”阿星道。
　　“为什么？”
　　“为了你考虑。”
　　“你可知道清平离世前他的痛苦。自从你出现后，他就像变了个人。现在想来，死亡竟然是必然。你到底带来了什么？”
　　“那又怎么样？你认为你有能力去做什么？你问问你自己，清平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还是希望你为他去愚蠢的死？”
　　江月不再说话，无力瘫坐。半晌，银光乍现，他执剑指向阿星的脖子：“你不要提起清平。今天你若是不说，我就杀了你！”
　　他陷入难以自拔的矛盾痛苦，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阿星往前走动，江月脸色大变，竟然退后一步。
　　阿星叹气：“你若真想知道，想去报仇，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但是你要想清楚，清平是否愿意让你这样做。”

　　第一眼见到清平，有些印象将会久久伴随。连绵群山前，清平的身后是散不开的浓重雾气。而那时的江月——或者称之为减兰——拥有如此文雅名字的减兰还只是毛头小子，清晨早早出去玩耍，黄昏牧笛，老牛晃晃悠悠越过水面归家，他便回来了。一身泥土，脸上有伤，问他和谁打架，他却说，到处都是朋友，从未打架。然后大摇大摆，越过清平，大口吃饭，然后趁夜而睡。清平常说，减兰的心如夜空荡辽阔，装不下一粒心事。
　　外头又下了春雨，一粒涟漪，可以引发万千激荡，可清平那样平和宽厚的性情，在生命的最后，却在逼仄处充满绝望。
　　尘事如烟飞过，阿星不忍在想。
　　她取出一枚香，丢到了香炉中。
　　香是凤尾香，太后赏赐的，是特意赏给阿星的香。不刻意去闻，闻不到香气，但颇有凝神放松之效。曾经有一段时间，阿星只能伴着凤尾入眠来驱散噩梦连连。
　　阿星本不想见减兰，见了只怕生出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可这尘世终究浅薄。她已经断定今夜无眠，而院中有人冒雨前来通知，陆均今晚要在梨花院过夜。
　　阿星强打着精神梳洗，又换去陆均不喜的凤尾香，坐于床边等待。接近子时，那边又传话说陆均临时改了主意，不来了。
　　瞬间，她瘫在床上，蒙上被子。阿绫见状，便悄悄吹了灯，关门离开。
　　夜雨渐强又弱，下了整夜，清晨方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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