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

　　阿星二十五岁时，如愿入住春天刚落成的梨花院。这是皇上赏赐给陆均的礼物，只为褒奖陆均的平寇之功。时满城朝贺，更有京城知名戏班唱起《梅云台》，庆祝这一桩喜事。
　　她点了最好的戏子上前。
　　挑柄朱钗赏了。
　　戏子眉若远黛，口悬朱色，卸了妆，比女人还要美。
　　“夫人，可还记得我。”
　　他粉墨未卸，阿星不记得此人。
　　“那时的您不像现在这般雍容端庄，您当时在溪边，蓬勃烂漫，开放在山间。”
　　陆均新纳的小妾季姨娘，副将之妻宁夫人同坐于高台，皆是静观不语。好在阿绫是个色厉荏苒的丫鬟：“放肆，”
　　可是阿星却说：“不碍事。赏了吧。”
　　戏子退去，后背在灯光暗影里闪烁。
　　阿星眼前一切缥缈，醉意朦胧，人人快乐，她却不快乐。

　　晚间无风，适宜听戏。文臣持玉，武将耍刀，大开大合，博得喝彩叫好。但华丽璀璨的戏台终要落幕。人走茶凉，一炷香，戏台全都拆卸，了无痕迹。

　　夜深了，阿星还不肯睡去，望着灯花出神，神情薄淡，与今日高台潋滟判若两人。阿绫知道她在等什么。
　　“夫人，他回了，给夫人带了礼物，便去了季姨娘那里。但是没一会，又走了。那些流寇又在闹。”阿绫脱去长衣，取出一个木匣教给阿星，里面躺着一枚木牌，连理枝的刻花，栩栩如生。
　　“他祝贺我？还是我该祝贺他。”阿星合上木匣，只觉讽刺。
　　阿绫道：“是大人和夫人的共同之喜。大人这一战大胜，把反贼打的落花流水，前途不可限量，夫人如愿住到了梨花院，还封了一品夫人，喜上加喜。”
　　啪！木匣被阿星推翻在地。
　　“夫人，阿绫说错了什么？”
　　“你没错。”阿星盯着阿绫嘴边还未散去的喜悦：“的确是喜上加喜。大人若是还要立功，你说，皇上还能封他什么。”
　　阿绫不敢说话。
　　“说话！”
　　逼得没又退路，阿绫暗暗高兴，却不敢表露十分，只能低声道：“已经封无可封了。”

　　是啊，已经封无可封了。半年前，反贼来犯，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城，然而朝中无人能挡。阿星便以死相谏，求太后和皇上给陆均出战的机会。她原本是想陆均败，可是陆均却赢了，还为她赢得了一座这样漂亮的宅子。

　　她忽然感到疲累。没有任何预兆的，阿星一口气灭了灯。她不想见任何人。

　　※

　　阿绫不停的讲着昨晚的热闹的光景，那些桃花扑面的女人，那座声势浩大的戏台，被她描绘栩栩如生，这是一处只为阿星为生的好景色，可阿星只是一位凄冷的门外之客。
　　那句话时刻在耳畔回响。
　　“夫人，可还记得我。”
　　阿星闭上眼。
　　零散记忆冲入脑中，一鼎炉火，夏日的野草堆，又或是失了全貌的枯萎水仙。过往纷纷扰扰，再一睁眼，已经天明。

　　阿绫一边为她整理头发，一边叹气：“昨天夫人一定是累了。戏台子虽然热闹，但也真得耗神。”

　　阿绫看了看镜中的女子，明明是个漂亮美人，却毫无生机。阿绫不知过往，又心思单纯，便将一切都推给了那个女人的到来。

　　“自从这个女人自从来了府上，仗着大人宠爱，不懂一点规矩。说起来，那个女人的相貌和昨天的戏子有点像。都是小鼻子小嘴巴，小小气气，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阿绫依旧喋喋不休着，取出一枚香，丢到香炉里。

　　“夫人，你可是不知道今早发生了什么。那个叫江月的戏子，非要见您，说是要感谢您的赏赐。我哪里肯让她随随便便见夫人。派人把他打发走了。”

　　帘内的人只是听着，也不说话。阿绫继续把昨日得的朱钗、镯子一一入库。一边清点，一边汇报，皇后送了一对金鸳鸯，颖妃送了十套烟罗绸缎……

　　“夫人，我去入库，您先歇着。”

　　阿绫抱着账簿便推开了门。可不一会的功夫，急速的开门关门的声响。
　　“有刺客！夫人，快跑！快跑啊。”阿绫火急火燎地跑回。
　　“刺客？”阿星坐起，并不相信。
　　“那人大喊大叫的，提着一把剑，非要见您……”

　　不必等阿绫说完，阿星已经听到来人的大喊大叫。
　　他儿时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又怎么会怕这重重人为设置的难关呢。
　　梨花院自落成后，稀疏冷清。
　　今天，倒是热闹了。

　　戏班子一行二十多人已经将行李全部装车，正要拉车离开。那江月突然说肚子疼，等不了，非要去府上的茅厕。班主劝他出去再拉，可江月不肯，这府上的茅厕可比其他地方的香，如果班主不准，屎就要拉在□□里，看谁丢人。当然江月也不管班主是否同意，一溜烟便跑，还带走了戏台上的剑。又趁人不妨，一路跑到了梨花院。

　　“我要见夫人，谁都不要拦我，你若是敢拦我，我饶你们，我手中的剑可不饶。”
　　“真是胆子不小，还敢提剑闯，抓住他！”侍卫话音刚落，侍卫们将江月团团围住，
　　不由分说，开始交手。

　　可一人如何敌众，兵器争鸣，打的人心慌。阿绫在门后偷窥着，帕子都揪烂了。忽然听到一声不知是谁的惨叫，阿星的心急无法掩饰，终于不再犹豫：“阿绫，你快按照我说的做！”
　　江月正打在兴致上，将侍卫打了团团转，这时阿绫推门而出。
　　站在檐下，笑意盈盈。

　　“放开他吧，这位是朋友……”
　　“这……”侍卫头领说：“可是尹总管还未到……”
　　阿绫道：“我说了，这位是朋友。放开他。难道你要违抗夫人的命令？”

　　违抗不得，违抗不得，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情不愿退了一步。自那退后一步，江月的脸上的兴致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他得意洋洋看了他人，仰头朝着阿星的房间迈步，然而阿绫却小手一抬，险些戳到他的双眼。
　　阿绫道：“慢步。江公子，这边情。”

　　府上占地半条街，站在墙头，总之是望不到头。若是皇上继续赏下去，陆均的财富更加无法估量。挑个房间和朋友叙旧，不是难事。不过阿星不出面，她谎称自己被太后召见。

　　“太后召见？”江月冷笑：“你们没骗我？”
　　“骗你？太后临时把夫人叫去，这谁都没法子。难道你要夫人拒绝太后？你要吃什么喝什么，阿绫这就叫人去准备，夫人晚上便回了。”阿绫说。
　　“真的？”江月问，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当然是真的。”阿绫道：“你可千万不能莽撞，可不能拿着剑见人。”
　　“不拿剑，你们哪肯让我见人。”说起来，江月竟然又得意，这剑未开刃，倒是把府上的侍卫吓得屁滚尿流。
　　“怎么不会让你见人？肯定是让你见……”
　　“放屁！晚上她要是不来，哼，我告诉你，我砍掉你的耳朵！”
　　卸掉一身油彩，江月终于露出一副绝佳俊俏好皮囊，稍微望着一眼，阿绫的脸越发的红烫。可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粗俗！哪里有昨日那戏台上深情郎君的半点影子。吓得阿绫双手捂耳，退后半步。
　　“你凶什么凶！”
　　江月得意：“你不骗我，我不会凶你！也不会砍你耳朵。”
　　阿绫不服：“我要是骗你，要是想害你，就该把尹峰等来。尹峰，侍卫总管，曾经在战场上以一当百，取了上千人的敌方首级。他若是杀你，轻松如杀鸡。”

　　尹峰算是什么东西，提起尹峰，江月的鼻子出得气比牛大。不过阿绫这句话说得对，若是府上侍卫有意针对，江月倒也不是轻松应对。
　　“那好，我就等她。”江月神态略有放松：“对了，她过得好么。”
　　“你这话说的有趣，她是什么身份，一品夫人，你说她过得好不好？”
　　“可笑，一品夫人怎么样？皇妃怎么样？太后又怎么样？我再问你，她过得好不好，我不是再问你，她是什么身份。”
　　“你不是想攀高枝么，怎么现在又清高了。”
　　“住嘴吧！你说的话，还比如我家后院狗子拉的屎。你根本不懂我说什么！”

　　他不仅吓唬阿绫砍耳朵，就是斗嘴，阿绫都比不过。阿绫脸上红一阵绿一阵，强压着怒火。
　　“江公子，你和夫人是什么关系？”
　　“我们……我不告诉你。”
　　“那……清平是谁？”
　　江月那藏不住脸色的脸色开始风云变幻：“小心你的耳朵！”
　　“不说就不说，你以为我想知道么。我去叫人准备酒菜，你等着吧。”

　　出了房门，终于可喘口气了。她左拐右拐，便到了另一间屋子外。顺着门缝一看，急的额头冒汗的正是戏班的班主。出了这样的事情，戏班子怎么可能走得成。阿绫没说话，悄悄回了梨花院。房门紧闭着，只有两个丫鬟看守。

　　天阴沉，走着走着，脸上变得湿润。阿绫叹口气，又下雨了。
　　“夫人呢。”她问。
　　丫鬟道：“夫人已经歇息了，今天午饭也没吃，她吩咐过，没有她的命令谁都不要来打扰。”

　　可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推开了。
　　衣衫单薄，细雨如针，阿星也不说话，只是怔怔的站着，好像房顶悬着一条无形的白绫，将她吊没了气。两个小丫鬟平时便说不上话，现在更怕冒失，不敢开口。
　　只有阿绫。可阿绫也怕。她还没见过夫人这样没魂。

　　阿绫大着胆子问，但还是不免吞吐：“夫人？你又做噩梦了？”
　　阿绫这一声可不是普通的声音，好像是能唤醒死人的仙气，让阿星双眼逐渐有了色彩。
　　“备车，去铃音寺。”
　　听到此话，阿绫暗暗松口气：太好了，她还活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