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

　　太后与皇上离驾皇宫也是二十多天的时间，规规整整宫里便是格外冷清。每次到了宫里，便是万年不变的墙壁，森严有序的屋檐，还有薄雾笼罩的天空。远远听着浮灯馆修建的声响，小太监说，等着浮灯馆落成，皇上就要在花萼楼好好庆祝一番。

　　阿星知道这件事。

　　“什么时候可落成。”她问。

　　“哎哟，这个您要问您的相公呀。”

　　小太监说罢，就见阿星脸色阴沉，他转移话题：“对了，那天还有举行封妃大典。”

　　阿星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趣：“封哪家的小姐。”

　　“这位可不是官家小姐，但是与官家小姐有渊源。”

　　阿绫好奇问：“那又是？”

　　小太监这会学聪明了，眼皮一垂，低头闭嘴不谈，好像起话头的是另外一个人。不过阿星也不再多问，只是朝着冰冷的墙壁多看了一眼，便由小太监引领前往皇后的宫里。皇后的宫里一直如此，惨戚戚的气氛一直盘旋。

　　阿星最先见到清微，清微说，小皇子被皇上带了去，皇后百无聊赖，终日习字读书。阿星心里却十分不解，生命尽头了，这有何用处呢。她往殿里看去，皇后将铺于面前的宣纸摞到一旁，她的脸色比纸还白。宣纸薄命，摞起有半丈之高，那就是半长高的薄命。

　　她真可怜。

　　这几日，阿星的心情终于有舒畅之感。

　　“给皇后请安。”阿星独自上前。平时阿星与皇后见面，阿绫向来不会跟在身边。

　　皇后不言语，她喜欢清净，尤其是练字时。但阿星知道她心里一点都不清净。阿星也多打扰，在外等着站着。清微还是那副傲气的样子，但阿星总觉清微心不在焉。到了午时，清微亲手去熬制梨汤，这给了阿星机会。

　　“皇后，写这些有何用处呢。”阿星故意再度上前问。

　　皇后道：“写了便是有用的。”

　　皇后虽然面色不佳，却依然有书香门第的秀丽和多年为后的端庄气质。她越是这样，装作不在意，阿星就越想刺激她。

　　她起身，站在门口向远处望去：“皇后，出去转转吧。外面的花都开了。”

　　皇后顿时神情滞住：“是大朵大朵的荷花？”

　　“荷花嘛？”阿星故意说：“或许有些梅花也会开。”

　　“这不符合天时。你定是看错了。”

　　阿星转过头，似笑非笑：“您总是这样紧张。宫花中就有梅花呀。”

　　“你指的是绢花。无花的香，无花的神，但是有花的形。你说得对，它是梅花。梅花也可在夏季开放。”女人的容颜不在，华衣贵服硬是将她的骨头架起，贴上一副坚硬的薄皮。她的神情突然落寞：“皇上不喜我这一点，只说我古板。他喜欢伶俐的女子，比如你，或是宋夫人。但我从来不是。我羡慕你。”

　　“羡慕我？”阿星蓦的难受。她的声音不受控制的陡然尖锐：“羡慕我什么。”

　　皇后道：“羡慕你早早离开了，不做绢花。人能有多少机会可以自己做主。尤其是你。你当初便做对了选择。”

　　阿星的心被揪紧。她为何是这样的事不关己，若无其事。她是故意的。

　　“这要感谢皇后，否则我还要执迷不悟。现在的生活倒也还算快活，虽然有些不如意，不过我的这些不如意，算不得什么。皇后娘娘，若是说起来，这宫里的女人谁不羡慕皇后呢？羡慕您才是宫里的女主人。”

　　她注意到皇后神色更加不自在。

　　“本宫不值得。”

　　“您值得。正因为您值得，皇上看重您，才把您留在此处。您和皇上可是青梅竹马，皇上能够登基，还要感谢皇后的出谋划策。现在皇上的皇位稳如泰山，四海升平，在内修建乐馆，讨您欢心，可终于遂了您当初的心愿。”

　　“好了。”皇后眼里充斥着绝无仅有的绝望，虽然她在遮掩，但逃不过阿星的双眼。她好像也在求饶，求着阿星不要继续说下去。可阿星怎么会停下。一步一步，阿星发现自己在皇后的眼中变了模样，有了恶魔的影子。

　　“可是皇后，这话您想必都听倦了。皇上子嗣少，该多多扩充后宫才是。您该体量皇上，您要大度啊。”

　　“不要再说了！”皇后骤然失态，抓住案前的宣纸，好像要掷到阿星的脸上，神态痛苦。

　　在决定入宫之前，阿星已经想好了这一幕，她早早设想皇后在端庄之下躯体藏着何等暴躁难过的灵魂。宫里的女人，皆是她这样，以威严遮掩内心的惊涛骇浪。此时此刻的皇后也不例外，正如当初那个时刻。美丽威严的皇后站在素服寡淡的阿星面前，天神一般宣判着对阿星的放逐。如今几年过去，天翻地覆。

　　阿星此刻的心情真是猖狂得意。

　　“皇后您这是怎么了？您生气了？为什么生气？”

　　“清微，清微。”皇后捂住胸口。

　　清微闻声赶来，快走了几步，将全身抽搐又大力咳嗽皇后扶到塌上。清微的身上散发着阵阵梨的香气，美妙不可言。

　　“皇后娘娘，清微已经传唤太医了，您忍一忍？”

　　清微拉住皇后的手，为皇后顺气，此刻皇后不在美丽了，不再有着威严，身体枯萎着，蜷缩着，宛如铃音寺中溪水漂流零落的花。

　　阿星轻声道：“没事了？”

　　清微叹口气，掖了掖被子，点着头。从榻上揍了下来。

　　阿星故意好心问：“怎么样？”

　　清微瞟了她一眼，不想理阿星。清微对外的宫女说道：“梨汤好了吗？娘娘咳嗽的厉害。”

　　宫女应下：“快了。”

　　清微不愿理阿星，嘱咐门口的小宫女好生照看，便离开了。

　　下午的阳光慢慢从一边到了另外一边，时间如此飞逝，足足有五年了。阿星盯着她的睡颜，却想起最初相见的样子。那时候她最风光，皮肉饱满，但阿星见她第一面，便知她的忧愁，便心疼她的处境，甚至愿意永远服侍在身边。但是，她又是如何做的。

　　阿星对她说自己想要留下，她却是着魔一样，看阿星像是几世的敌人。为什么呢？明明对她造不成任何威胁，明明愿意做卑微的尘土，甚至她曾经说过愿意给自己一个美好的未来。还是，这是她的狡猾，是她的手段，是她的生存计谋，又或者，阿星什么都不是，狗都不如。当萦绕脑海中的模糊念头清晰展现，阿星的胸口似是被什么堵住。

　　看看皇后此刻的样子，或许真的要离去了。刚刚吐了一滩血，面色苍白近乎透明，即将化风离去。阿星为自己怜悯感到惊讶。这一定是人心的怜悯本能，自己不是坏人，自己还有怜悯。哪怕是一只长满癞疮的狗即将死去，也会心生怜悯的。可她为自己感到恶心。

　　皇后似有感知，突然睁开了眼。她们对视着，却谁都不开口。

　　“你恨我。”皇后先说，口齿不清。

　　“你说什么？”阿星心里有难以启齿的骄傲。

　　“你恨我。”皇后重复了一遍。

　　“我不恨你。我是可怜你。”

　　皇后听后便笑着，随即不说话了。她缓缓闭上眼睛，似是躺在暴雨泥泞，有神女的安详，衬托周遭兵荒马乱。

　　她的不屑一顾刺痛了阿星。

　　阿星张口：“皇后娘娘，您总是这样，遇到事情只会闷在心里，我听说，皇上与你半年都未讲话了。皇上曾经对我家相公提起过您。皇上说她很心疼你，可是你又都不肯见他，见了他，又是冷冰冰的模样。皇上很不理解其中的原因，想着问着我家相公。可是我家相公只会处理朝堂的事情，哪里明白女人心里是如何想的。我只对我家相公说，皇后安分守己，后宫井井有条，也是一位大度的妻子，从来不会争风吃醋。您猜我家相公如何说的。”

　　皇后虽然不答，可是面目抽搐。自她生病后，很多事情已无力掌控。她不能掌控她的丈夫，不能掌控她的儿子，甚至也不能站掌控她的面具而露出真实，更显狰狞。

　　“有时候，男人喜欢女人为她争风吃醋。皇后您所在意的，在皇上面前，并不重要。”

　　阿星很得意。阿星望着躺在床榻上的躯体宛如猛鬼附体而再次颤抖，她愤怒，但无力反抗，这对皇后高贵的身份无疑是一种残忍践踏。阿星仔细欣赏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大声喊来宫女和清微，她还要在清微和宫女面前装作关心，显示她的仁慈和对生命的悲怀，这是不是使得皇后想到了皇上呢。

　　皇上若是在，怕也是阿星这幅神情。阿星多么了解皇上啊，可是皇后并不了解。

　　一抹香甜的梨香蔓延整座宫殿，可是它遮不住这里的恶臭和内心的腐烂。方才，阿星让皇后失态，那么这次，就希望她快快去死。

　　“你说了什么！”清微的眼睛泛红，急的团团转，将皇后安顿好，便什么都不顾了。她早就该知道阿星不会安好心。

　　“你在质问我？”

　　清微道：“一定是你说了什么。皇后刚才还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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