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

　　阿星冷笑，面容收紧，神态倨傲：“你问皇后娘娘，我是否说过不敬的话。面对她，我不敢抬头，不敢直视，背部不能停滞，显示我对她的尊崇。甚至面对皇后说话的语气，不能狂，不敢喊，怕惊扰了她。你怎么来怪我了。皇后如此，你难过，我就不伤心了？”

　　清微回过身，与皇后那虚弱的目光短短无声触碰，瞬间饱含千言万语，眼中泪水似要夺眶而出。清微好像换作另外的人，说话有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傲气，还以命令的口吻：“好，是我错怪了。陆夫人，皇后娘娘需要休息，就不留你了。”

　　可阿星听着却像是“以后这宫里，你不必再来。我也不准你来”。阿星心想，好个狐假虎威。如果她的直觉准确，清微的身上似乎发生某种变化。让她得了无形的约束，产生了对外的压迫，甚至变得高贵无比。

　　她的神态，竟然与当年的皇后如出一辙。想到这里，阿星打了一个寒颤。

　　离开皇后的宫里，阿星仍在恍惚。走了数十步，她忽的记起方才离开时，一直被病痛折磨的皇后似乎朝自己微笑。她想要问阿绫是不是有这回事，但又觉之不可能，皇后恨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对她笑。难道自己出现了幻觉？

　　阿绫道：“皇后可怜。她让我想起了在家乡时那些身染恶疾的人，有老人，有小孩，也有女人，他们的家人逃难，带不走他们，只好丢下他们。我以为只有我的家乡才有，后来逃了另外一个村庄，在一间破庙里，原来到处都有这样的故事。”

　　阿星道：“你又胡说什么。太后与皇上是避暑，不是逃难。”

　　“我以为夫人会说，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后，一个低如蝼蚁的贱民，不该相提并论。”

　　“事实就是如此，不是吗。”

　　“可他们在我眼里一样可怜。我就是差点就这样被丢弃了。”

　　阿星似有触动，望着天边出神。天边一片红霞如血。半天，阿绫也不说话。阿星看过去，阿绫陷入回忆，仿佛不是自己，是一位饱经沧桑的妇人。

　　“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阿星不耐烦。

　　阿绫说：“我记得冬天要来了，但红薯只够三十人，如果我们吃不饱，就会冻死。所以我们坐一起商量如何分配红薯，很快就互相打了起来。我爹也拿起一根棍子，朝着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的头挥去。直到他们精疲力尽，剩下十几人。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阿星道：“不明白什么。”

　　阿绫道：“每个人只吃半个红薯，也能活下去吧，或许，丢到野外，吃杂草，啃树根，抓老鼠，补冬眠的蛇，冬天总会。可是人死了，就再也活不成了。”

　　阿星说：“你想说什么。”

　　阿绫迷茫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是可怜她。”

　　阿星冷笑：“你是谁？”

　　阿绫呆住：“我……”

　　“轮不到你可怜。她能享受后世拥戴，史书在册，你们又算什么。”

　　存活是恩赐，可这是谁的恩赐呢。对于皇后而言，存活是皇上的恩赐。对于阿绫和他的同乡呢，是谁剥夺了他们的生命，又是谁允许他们存活。阿绫语无伦次，说话大逆不道，阿星也胡思乱想，生出异端。

　　阿星暗暗叹口气？她该被这样的问题困扰吗？她不想被困扰，因为不会有任何答案。与其如此，还不如想想皇后那副“尊容”使得自己心情畅快。她脚步轻快，心情莫名沉重，心里隐隐有不安，却又不知那是什么。

　　主仆二人顺着原路，巧的是，竟然又遇见来时的小太监。阿星心中大骇，一天之内遇到旧人，不是缘就是劫。

　　小太监依旧负责引一段路，但这次是引一支队伍。

　　队伍二十来人，两两一组，肩挑红木花箱。步伐一致，喘着粗气，没有精神，像鬼魅，飘忽苍白。

　　“是陆夫人。又见到了。”小太监说。

　　“芍药花箱，十多个箱子，为封妃大典准备。”阿星心头一堵，脱口而出，答案好像就在心中：“是清微？”

　　一切都明了。

　　拨云见雾的背后，是愁云惨淡。阿星顿时胸闷的难受，竟然从嗓子涌上一股腥甜。

　　#

　　从宫里回来，阿星日渐消瘦，彻夜难眠。期间陆均从未来过任何消息。阿星甚至想过求见太后，太后也是屡次拒绝。自此阿星更加消沉了。阿绫想要劝说阿星振作一些，却总是不得要领。

　　“大人真是狠心。”阿绫又说：“既然他在意孩子，为什么还让你喝药呢。”阿绫继续说：“这不公平嘛。夫人，这是为什么。您可问过他？”

　　林间无风，树叶直直坠落。阿星正在院内纳凉。

　　在意子嗣？阿星心底隐隐想着未必是如此。或许陆均只是对那个女人有纯粹的喜欢。

　　邻院有人开始大唱大弹。奇怪的是，这次不是很动听，反而有些难听。

　　前几日送来的鱼池刚刚引入溪流，飘着萍叶，也清澈见底，月色将池下的石头照着发亮。阿星百无聊赖的伸手拨弄水面。橙色的小鱼儿，游来游去，亲吻她的手心，溪水没过小臂，她还摸到一些极其尖锐的碎石。

　　电光火石见，脑海中闪过画面。

　　路过一座一座的宫殿，直到浮灯馆。朱红墙体斑驳，，轰然倒塌，发出巨响，在孤风中熊熊燃烧。灰烬之上，浮灯馆却美丽绝伦。

　　有人对他说：“大人正在里面巡视。夫人可前去探望。”

　　“不，”阿星眼有惧怕，朱红的墙正渗出血迹：“不，我不去，我不去。”

　　转眼间，她又看到二人缠绵。男人拦过女人的腰，正要进入，但他惊呼一声，一把锋利的刀从柔柔的绸缎里掉落。

　　阿星手迅速弹开，后背透了一身冷汗。鱼儿四处逃窜。

　　邻院还烧了一堆火，火势极旺，亮满了整座山间。

　　她再次触摸碎石。这是他当时的感觉？尖锐的，锋利的，会让人死的真实感觉。可这是谁的匕首？

　　阿绫提着灯笼走到院中，说：“今天空气真好，夫人你看，月亮好清晰呀。”

　　“啊！”阿绫失声尖叫，望着着鱼池。

　　鱼池被鲜血染红。

　　阿星从水中抽出手臂，被刮破的手指仍在汨汨冒血。月亮映在池面，红彤彤的，意味着不详。

　　#

　　外面的天气闷闷的。邻院已经没了声音。阿绫从外再回来时，她说：“人来了。”

　　在阿星的面前是笔墨纸砚，还有一张已经封好的信封，话音落下许久，阿星却一动不动，满眼凄苦。阿绫望见这一切，便挥手叫人离开，关上了门，蝉鸣立刻被隔的很远。

　　她道：“自您从宫里回来，您就变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摧垮了你。无论如何，都不该请太后参与进来。会有更好地解决办法。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阿绫还以为信是送给太后。可太后已经放弃了自己。自己已经想不出办法了。

　　“夫人，您就是太在意了，所以乱了阵脚。”

　　“我该做什么。”

　　阿星竟然沦落到向自己婢女求助。

　　“一个字，闹。”阿绫咧嘴一笑：“我娘亲曾经就用过这个办法。”

　　#

　　一哭二闹，现在已然进行到了上吊的步骤。阿绫用力扯了扯白绫，倒还结实。她回头对阿星说：“如果发生意外，一扯就松开了。”

　　阿绫拉扯一处，白绫瞬间便散开了，她又重新打结。

　　阿星说：“这也是你的娘亲的方法。”

　　“是，很聪明吧。”阿绫竟然很得意。

　　可是阿绫为什么会得意。这样的办法简直可笑。

　　阿绫道：“不管怎么样，您可不要丢下我。”

　　阿绫眼底竟然染上一抹浓重的悲，难道她感应到了什么？她的悲伤好像无从消解，最后只得露出女儿神态遮掩：“他会来的。”

　　阿绫此刻意外的坚定，让阿星不敢再问下去。

　　可是阿绫是否考虑过，为什么她的娘亲要在上吊的绳子做活结？时间已至中午，阿绫去取了斋饭，阿星走到白绫下。她站到木凳上，白绫在眼光下晃的眼睛痛，他歪着头，感受着手指的疼痛，实在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永远不灭。

　　不一会阿绫回来，服侍阿星吃过了午饭，阿星兴致怏怏的躺下休息，阿绫却异常兴奋。阿星知道她在兴奋什么。下午未时就听外面来了人。

　　“来了，来了。”阿绫回身过来催促：“回到了府上，您就会开心了。”

　　阿星望着陪伴几年的婢女，似乎要将她永远铭记，强烈的不舍汹涌而来将阿星淹没。阿星想要落泪，但却不能。阿绫不喜自己颓废。

　　“只要演的逼真，他会信。”阿绫好像看出什么，抓住阿星的手，继续说：“夫人待我很好的，我也会待夫人好。”

　　阿星愣住，一时之间，她难以承受这样深沉的关心，抱歉，她要辜负了。她用慌乱掩盖自，挤出微笑：“放心。我有经验。”

　　阿绫外出接人，阿星便深吸一口气，踩上凳子，呆呆的目视前方。容不得有其他的思考，门被打开，影子拉长。宽阔的肩膀，高大的身影，沉重如山压了过来。阿星能感觉陆均以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他正以等待的姿态看一出好戏。

　　而这一场戏，阿绫是最入戏的人。

　　“夫人，不要冲动呀。”阿绫大喊。

　　阿绫假模假样，提了裙子，却被陆均拦下。

　　陆均呵斥：“无聊，你自己走下来。”

　　他们成婚五年，有些记忆仍然深刻。犹记得成婚当天掀开盖头后他的震惊和失望。此时此刻，阿星无言与他的影子对视。脖子置于白绫，双脚悬空，裙摆如风中落叶，即将飘散而逝。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