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

　　自从去年年初，青海爆发叛乱，连克数城，朝廷便焦头烂额。自从二十年前，义信王率众造反后，先皇便大改官制，遏制武将权利，这便导致数十年中的朝中武功孱弱，武将凋敝。

　　六年前，当今皇上继位。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在他统治下的王朝不会平顺。第一年，天子脚下，初一祭天回宫，途中遭遇刺杀，第二年，夏季无雨，禾苗不长，第三年，夏季干旱，第四年，倒是有些雨水，可是糟了蝗虫，第五年，又是灾年，今年，也是第六个年头了……

　　连续几个灾年，得不到救济的灾民唯有造反这一条路子，且作战生猛，士气越来越足，甚至收编了许多投靠的百姓，队伍日渐强壮。此消彼长。再看皇上，除却与大臣商议，便是跪在先帝牌位前，惆怅悔恨。太后见儿子如此萎靡不振，也顾不上他是天子的身份，召集大臣，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痛骂了儿子对不起天下百姓，痛骂他不配做君主。一门之外，乌压压跪着额头贴着地面的就是被她召集的所有大臣。

　　听说那日的天空不在雾气沉沉，而是难得的强烈阳光。不久后，太后推门出现，宣布了前往青海的人选。

　　陆均为什么会被选上。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猜测。阿星认为是自己的推荐，臣子认为是皇上培植自己的心腹臣子，太后呢，她又为何同意启用罪臣之子，还要给他一支他的父亲曾经用来造反的军队？其中原因，无人会知道。

　　陆均就这样启程去了，接手一盘接近溃败的烂棋。

　　看似难胜，但万一呢。

　　众人心中忐忑难安，若是胜了，他走了让人羡慕的好运，若是败了，岂不是还要从朝中选人去送死。到底是希望他胜利，还是失败呢？在权贵之间的赌局中，有人投注金钱，有人投注生命，有人买他生，也有人买他死。

　　阿星呢，自是选择买他死，要他败。

　　而丞相刘方亭选择了胜。

　　在战况犹如京城雾气那般不明时，人心绝望只增不减，他们渐渐发现，陆均的身份虽说始终一根刺，刺在众人心里。但如果再次发生造反，大概真的是天翻地覆了，无人逃得过，还不如希望他胜。刘方亭便担负起丞相的责任，稳住人心。当然，忠王也是功不可没。陆均也不负所望，在败多胜少的情况下，最终竟然赢了。

　　陆均的地位一跃而起，甚至不可动摇，今时不同往日，他为了避嫌，谢绝所有宴会邀请。但他还是答应丞相的宴会。只为了答谢丞相的支持。据阿绫就是这一场宴会，刘方亭便安排了周姨娘与其相见。

　　阿星却说：“这不可能，那场宴会，我全程都在。”

　　不对。阿星想起了。陆均曾经单独离席过。只是一盏茶的时间。

　　阿绫说：“也不是见人。而是见了一幅画。丞相早早便通知自家女眷，让搜罗亲人中是否有合适待嫁妙龄少女，命她们找当地画师做副画像，送到京城。大人凭画选中了周姨娘。后来丞相长子成婚，大人也是亲自到场了，看来就是这个时候暗通款曲了。”

　　阿星记得那天一回到家中，陆均便开始挑刺。一会嫌弃阿星为他脱衣时手重了，一会又嫌弃阿星不理他，无论阿星做什么，都是她的不对。阿星本就不喜他这幅样子，将他推了出去，不准他进房。

　　又听阿绫说，小孟不仅打听到周姨娘的身份，还告诉阿绫，自从周姨娘入府后，季姨娘已被冷落，府上的人从未见陆均那样温柔过。而周姨娘本人也是才貌双全。二人在府上弹琴作画，神仙眷侣，好不登对。

　　“大人还说……”

　　“说过什么。”阿星心烦意燥。

　　“说休了夫人。”阿绫说完，立刻补充：“但是我很快就说了，这一定是小孟他们听错了。大人若是真说这样的话，也不会让我们下人听到呀。”

　　阿星难以分辨此刻的心情。

　　“让小孟不要闲着。去周姨娘的家乡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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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又过了几日，阿星问：“几天了。”

　　“五天了。”阿绫吞吐着。

　　五天了，陆均都无动于衷。

　　主仆二人与跟在身后的几名侍从和丫鬟跟，又到了一个茂密的林间。脚下的土地湿软，污了裙摆，阿绫拉着阿星往后退了一步，大叫一声：“怎会淤堵成这个样子。”

　　除了阿绫，山上的香客也有感慨。

　　夏季是争奇斗艳之时，但是有些花早就随着春末的流水漂流，成了淤积中的重要存在。几个和尚正在清理淤积。他们拔出堵塞的杂草和凋零的花，连同烂泥，被甩到高空。

　　溪道很快便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气势恢宏，湍急凶猛。那些杂草坠于流水间，不知去向。阿星看着溪水从脚边流过，飘着几多白花，几多黄花。蜷缩的花瓣，犹如青春不再的皮肤，褶皱污浊。这是什么花，阿星多看了几眼，她细细想去，好像并未见过。

　　阿绫道：“哎，真是讨厌。裙摆都脏了。夫人，我们回去吧。”

　　已经回到了院中，阿星的眼前还是浮现着离去的褶皱污浊的花朵。

　　“夫人，其实你无需担心。当初季姨娘来时，大人也是很喜欢的，没几个月，他就淡了。季姨娘的父母来时，她的尾巴翘到天上，现在呢……所以，夫人无需担心。”

　　阿绫这话的确有安慰的用途，但是，阿星总是不放心。

　　阿星想着，再等等吧。如果陆均仍是不出现，自己也该想想办法。好在她在寺中的生活还算愉悦。隔壁的院子每每到了早上，都会响起乐器的声响，邻居是一支风雅的商队。上午过罢，下午便去溪涧转转，阿星也没了时间去胡思乱想。有时她想着结识邻居，但奇怪的是，她从未见过隔壁院子有人进出。

　　继续等了几日，陆均仍是未来。阿星有些丧气，望向挂满祈福红布条的香樟，她需要想些办法。

　　第十天，阿星离开府邸的第十天，冷清的小院来了客人。阿星喜不自胜，还以为是陆均。可当女子喊了一声姐姐，简直是当头一棒。

　　周姨娘不见外，开口第二句话则是：“都说妹妹长的像您，可是他们又说不出哪里像，现在见了，果然不像。夫人的容颜，让妹妹自愧不如。”

　　她的肢体很软，柔柔的弯了下去，像春岸的柳条，点醒了阿星从不知晓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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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到了府上，早该来拜见夫人的。可夫人一直在寺中静养，妹妹不知夫人身体如何，实在担心，便过来了。冒昧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有心了。来了之后，可一切习惯。”

　　“习惯。”周姨娘娇羞：“大人待我很好。”

　　“那就好。我过来仓促，没想着备下礼物，只等以后补上。或者妹妹有喜欢的物件，只管提。”

　　“那就先谢谢夫人。可我什么都不缺，大人想的很周到，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那我就放心了。”阿星心里不自在。

　　“夫人，那您什么时候回去？”

　　阿星脸色一变。

　　周姨娘又道：“难道夫人生妹妹的气？”

　　“怎么会。有人照顾大人，我还清闲呢。说来还是我自己身体不争气。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不不，我怎敢胡思乱想。我是怕夫人胡思乱想。其实我这次拜访，还是冒昧了。只是我担心大人。”

　　周姨娘停了下来，好像等着阿星鼓励她说下去。

　　“他怎么了。”阿星如她所愿。

　　“前天，他竟然第一次未去妹妹的房中，回到府上，便去了书房。昨天，他从宫里，看起来也不大高兴。其实妹妹刚来府上时，大人体贴温存，我们无话不谈，相见恨晚，引为知己。可是就在昨天，我竟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棋走了几步昏招，也听不出我琴声的错音。”

　　阿星心想，这是炫耀来了。

　　阿绫口快：“这是怎么了。”

　　周姨娘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阿绫连忙说：“那肯定是想夫人吧。”

　　周姨娘这时便笑了。阿星瞬间难堪起来，朝着周姨娘的方向望了望，周姨娘的脸庞有种说不清怪异的得意。阿绫太沉不住气，中招了。

　　周姨娘道：“昨晚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正在烦忧反贼一事。早先抓过的反贼，一个重要的人物，听说用了调虎离山逃跑了。现在大牢里那个人是假的。”

　　阿星道：“大人亲口对你说的。”

　　周姨娘道：“是啊。他还说过好多事。”

　　阿星点点头，心里却嘲讽起来，陆均对女人果然还是那一套，只靠说着朝廷的事情拉拢信任，让女人自以为很重要。

　　“听着就好，但不要说出去。万一说错了话，谁知道有什么后果呢。而且朝堂之事，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的。不过你也别灰心，大人的生活起居，尽可能让他舒适，我不在身边，就有劳妹妹和季妹妹照顾了。”

　　周姨娘道：“哎，妹妹会认真的照顾的。原来见他们风光，谁知内地里竟是如此的苦。可是这苦中又有甜，他们做的是宏图伟业，生来就与我们这等人不同。”

　　周姨娘又陪着阿星在铃音寺游览。山涧多鸟鸣，啁啾婉转不停，周姨娘又在闺中好读书，因而小吟几句。据她说，她原本想做女状元，可是现在到不想了。

　　周姨娘说这句时，阿星多看了她一眼。

　　“其实夫人不必担忧什么，因为妹妹从未想争。从来到京城那天，我便知自己的命。与大人互为知己，或许已是命运带我不薄，是意外之喜呢。”

　　周姨娘摇着头，随后抬起头来，望着阿星。阿星当即浑身一震，怎么好端端的炫耀，周姨娘眼中为何会有一闪过而过怨恨。

　　她到底是像谁呢？

　　“夫人，您要是觉得闷，妹妹愿意时常陪着你。”

　　“不必了。大人需要你，你只需要对他好。”

　　周姨娘又恢复娴静的样子，做了个漂亮的礼，便告辞了。

　　周姨娘离开时，阿星仍在想着她的背影，还有那副容颜。阿星总觉周姨娘像一个人，但又不知像谁。

　　“夫人，你看她像不像颖妃。”

　　阿绫这话提醒了阿星。

　　的确像颖妃。

　　阿星回忆起一起画面。那时皇后确认病重无治，颖妃便成了没有名的皇后。不知是什么节日，好像是隆冬大雪，她请了妃嫔和高官女眷听戏。

　　红绸，红木，红彤彤的灯笼，宽大的戏台里，身后的嫔妃如痴如醉，泪湿绢帕，感叹春光随流水而逝。只有颖妃神态倨傲，扬眉吐气，一身红色在雪中燃烧。她坐于中央，却从不肯入戏，只要一种唯我的做派。

　　“可我哪里比得上皇后。也不知皇后如何了。”

　　阿绫道：“皇后那般田地了，太后和皇上带走一众妃嫔，唯独不带她。”

　　“明天早起，进宫看看吧。”

　　“还是夫人最念着皇后。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的事，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奴婢虽然见识少，但也懂得一个道理，周姨娘这样的人，叫乐极生悲。”

　　阿星冷笑连连：“若是她好好留在府上，我还真是愁闷，可是她来了，我反倒是开心了。正如你所言，乐极生悲。此话向来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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