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

　　“我确信一定会杀了他，所以拔出放在榻上陪我入眠的剑。杀人之后，我连夜返回京城。朋友知我回来，纷纷盛宴款待，莺歌燕舞，可我怎么都不高兴。于是又连夜折返，这才听说后面的原由，他是起义队伍的一员，他们的任务便是杀了我们这种人。多可笑啊，杀了我们这种人，若是杀了我们，我岂不是没有家了。区区乡间反贼，甚至都说不上反贼，只是贱民，哪里是我的对手。根本不用任何计策，只需带着官府，便能将他们统统杀了干净。可杀到了最后，我看到了期同。”

　　忠王不在讲话，神情痛苦。陆均连忙问：“宋大人是他的儿子？”

　　忠王不言，算是默认。

　　陆均暗想，糟了，糟了原来只听说是忠王妹妹收养，姑且被忠王算作半个外甥，但没想到，宋期同的身世还有这种渊源。

　　陆均道：“既然确定反贼无疑，王爷该斩草除根。可是王爷又不忍心，所以将其带回交由亲妹抚养。可是王爷是否想过，他朝一日，宋大人知道真相，该如何面对王爷。”

　　“本王当然想过。无非他就是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他。”

　　好个忠王，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陆均被惊到全身是汗。杀之一字血雨腥风，竟然被他讲的稀松平常，宛如街头饮酒。

　　“王爷。”陆均的声调突然高昂激越。

　　忠王注目着他。

　　陆均却来回踱步，气急难耐。

　　“宋大人的罪责不是普通之罪。身为副统领，承担保护皇上之责，但他却玩忽职守，意欲行刺。听王爷今日语气，似乎从未将皇上的性命放在心上。”

　　“本王从未有……”忠王声音弱了。

　　“那王爷方才所言所想是什么，如果王爷想要求情，为弥补当年情义，请恕晚辈不能同意。”

　　“求情？不，我不是求情？”

　　陆均眼露困惑。这次换他注视着忠王。

　　忠王似乎比陆均还要困惑。望着天，又回身看着地，又看向陆均。眼中的光彩慢慢的，慢慢的变得不一样，有什么正渐渐瓦解。

　　“农先。”他喊了一声。

　　陆均回应：“王爷。”

　　“你可否考虑过一个问题，皇上，”忠王顿了顿：“皇上，是否值得你追随。”

　　陆均愣住。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问。将他针在原地说不出话。

　　他迟疑了片刻。

　　只是这片刻之间，他又无比愤怒。他怎么会有迟疑呢。

　　“皇上圣明之主，仁义之君，臣愿意追随生生世世。”陆均四下观看，走近焦急低语：“王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晚辈来时根本不曾想王爷会被儿女私情左右。王爷，你可不要被旧情蒙蔽了双眼。你可要看清楚。今天你护着宋期同，就是与皇上做对。”

　　谁料忠王不仅不怕，反而笑着摇头。他的目光落在陆均的脸上，又像是落在无尽的远空，聚集成一种缅怀，穿透自己一切的缅怀。但这种熟悉的端详，却让陆均感到强烈不适。

　　“王爷，晚辈只有最后一句话。凡危害皇上者，皆是我的敌人。休怪晚辈没有提醒。”

　　陆均从逼仄的坑洼道路返回，那忠王便在远处自言自语。

　　“不忍心啊。一个几岁的孩子，能有什么错误呢。他站在那里，孤零零的。我便不忍心了。”

　　陆均的步子更加快了，却又忽然停下。身后身前尽是黑暗。他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难怪近二年忠王不问政事，原来心性早就变了。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可步他后尘。可随着视野越来越亮，道路越来越好走，但直至尽头，陆均却也觉得不畅快。

　　尹峰见他出现，迎面低声道：“家中，府上，所有地方都查过了，不见人。”

　　“那也要查。他爱去的秦楼楚馆，他们夫妻平时喜欢爱去得游玩的地方。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陆均的样子像是换了个人，双眼通红。他走在忠王的别院，惹了府院中的下人连连侧头。出了别院，已是夜深子时。侍卫举着火把，亮起一条长路，阿星站在尽头，宽大的衣袍将她覆盖，月光在她的脸颊投下静谧的光泽。陆均紧绷的心眩终于松下。

　　“大人，属下不明白。”尹峰道。

　　陆均继续往前走，尹峰便将实话吐了出来。

　　“宋期同是忠王的外甥，忠王求情也是人之常理。来之前，您不是早就想到这一点。可您为什么生气。难道只是因为忠王将人藏匿？”

　　“我不是为此生气。”

　　“那是什么？”尹峰问。

　　“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

　　陆均在回答了，火把在他的瞳孔中，熊熊燃烧。他摇摇头：“没什么。总之，看紧他们。”

　　陆均不再说话，回身看了一眼夜空。夜空深邃宁静，他竟凭空感到颤栗。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恐惧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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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日子，陆均极少归家。为了抓捕宋期同，陆均把京城翻了底朝天也不见人。但是忠王府的下人说漏了嘴。

　　宋期同的藏身之处正是城外的道观。

　　阿星并不陌生这个道观，高大的树木显得人渺小，将阳光全部遮挡的茂盛的让人孤独。宋期同选在此处赴死，倒是便宜他了。

　　抓捕宋期同后，只听说皇上很高兴，又赏了陆均几箱异国好玩意。陆均将珠宝尽数交给了阿星。阿星虽不在意这些，但也乐的收下，他也从来不过问。只是陆均并不高兴，毕竟得罪了忠王，忠王也因此大病一场。阿星免不了好话劝说，做足了妻子的本分。

　　虽然他们夫妻时常二心，但也互相宽慰。

　　阿星在其他女人受了委屈，陆均便回找机会以职务之便在男人那里讨回来，陆均若是被其他臣子攻讦，阿星则会借着看望太后的机会探探口风，或者联络其他大臣女眷，她们很聪明，但也很傲慢，更擅长嫉妒，她们没有真正的感情，只在乎踩人一头而高人一等……阿星已然掌握其中斡旋窍门。

　　她知道这很病态，可是想到以后要与陆均长相守，她便更心安理得了。但是，阿星也有她的对手。她的对手或许也不再别处。

　　那日，府上来了一位客人。衣袍飘飘，神态略苦，但是气质云里雾里。后来阿星知道他是一名卦师。陆均和他关在房中，商谈多时，看起来有要紧事。阿星不在意，在房中盯着香炉，打着圈圈玩。可到了下午，阿星却听说他们在后院的空地上，支了三角鼎，摆了长条桌，桌上三炷香，准备做法事。至于名头，尹峰说了是为了求子。

　　是了。

　　阿星与陆均成婚五年，一直无子。

　　“夫人……”阿绫的脸看着很是难过。

　　“你难堪什么。我都没有难堪。”

　　虽是如此说，但阿星心里还是不舒服。

　　“你再问问，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自从听了卦师来后，阿星心里始终没有着落。陆均从不信鬼神之事，怎么今天大张旗鼓摆台。

　　这会小孟来了。

　　静悄悄的，像个鬼一样。

　　“夫人。”

　　阿星本不在意，可看到小孟的神情，便气不打一出来：“你这是可怜我。”

　　小孟道：“小人不敢。但是小人替夫人委屈。”

　　“委屈什么。”

　　小孟张张嘴，更加委屈了。

　　阿星冷笑：“难道女人一定要生孩子吗。”

　　“这我倒是不懂。不过我听街头巷陌的邻居说过，女人生了孩子，人生有盼头，不至于那么难过。”

　　“我现在也有盼头。”

　　“可是……”

　　阿星更加生气：“小孟，你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见了心烦。”

　　小孟一听，顿时提了一口气，好像要说出什么豪言壮语。

　　“药的苦都是夫人受的，可是他却……”小孟又一次停顿，随后鼓足勇气：“他心里没有你。”

　　他说完，便把头低下，等着挨打。可等了很久，桌上的团扇一动不动。他暗自窃喜，抬起头见阿星已经背过身去。小孟便说了一声小人退下，离开了。

　　阿绫是日落时回来。陆均则是傍晚过来，那时阿星已经睡下。

　　“早早睡了。”阿绫悄声道。但语气中有不满，陆均听得出来。

　　陆均掀开红纱帐，朝里望着，薄衫清透，曲线玲珑，泛着似有似无的冷光。他叫阿绫出去，便脱了衣物，躺倒一旁。过了一会，他翻了身，拦过阿星的腰，一手就能环住。又在平坦的小腹摩挲一阵，他弓着身体，脸颊埋在她的头发上，乌木般的发丝萦绕着凤尾香的味道。他的手继续游动着，吐着信子，在柔软的草丛里缓缓滑行探索。

　　阿星一把握住他的手。

　　她翻了个身，随即甩开。随即坐直，准备下床，但被男人一把抱在怀里，又将温香软玉的身体压在了身下。

　　阿星原本冷冰冰的顿时委屈起来。

　　“你又想哄我。”阿星话中带哭腔。

　　“我不哄你。”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

　　陆均突然不答了。

　　阿星生气，眼睛落泪，甚至拍打着陆均：“你走吧，你走吧。”

　　陆均说：“这全是戏，全是假的。”

　　阿星心中错愕。

　　什么真假，什么戏，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如此一想，悲从中来，反而没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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