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

　　忠王与陆均一同去了看台的二楼。
　　临时搭建的木楼咯吱作响，宛如秋叶堆满的林间。
　　放眼望去，远方明月高悬。
　　陆均落座，面对遍览风光的好视野，灯火攒动，还有那无数的起起伏伏的轮廓，脚下的哀乐和悲声，竟也不知道为谁而鸣。
　　第三折月下山盟结连理过了，就是一夕变故的离别。碧塘波心荡漾，灯影聚聚散散，戏台缠缠绵绵，至死方休。
　　女眷们的啜泣，也隐隐传到二楼。

　　忠王叹道：“男女之情果然引人入胜。若是缘分到了，如胶似漆，恨不得天天黏在一处，可是缘分走了，所有恩情都随春光消逝了。”
　　陆均道：“王爷你这是入迷了。”
　　他竟然见到忠王的眼角有泪痕。
　　忠王拭去眼角的泪：“见不得分别。让你笑话了。”
　　陆均道：“怎么会。人生孤独，很多人听戏不过是图个热闹，但王爷是性情中人，体会到常人无法看出的深意。”
　　“走马观花，我也是图个热闹。你呢。”
　　“我？”陆均没有料到有此一问，认认真真想了一番：“晚辈不喜欢听戏，更不喜这哀怨戏文。但是太后最近也爱看这样的戏。”

　　二人一同看向台上，念白幽幽，凄凄切切，让人心生爱怜。可那一副脆弱的羸弱妇人的相貌，实在无法与那个女人联系到一起。还是说，她想要在人们心底营造一些幻象，而在这幻想中，她再证明她也是个女人。
　　“她变得更捉摸不透了。”陆均说。

　　也不知忠王听未听得到，他的目光全部被戏台吸引。全戏唱罢，忠王眼上挂着泪珠，拍手叫好：“寿宴听这哭哭啼啼的戏，却是不吉利。可是这旦角唱的极好，高雅不俗。”
　　陆均道：“不扭捏，不作态，虽有草莽气，但这自尊之姿很难得。”
　　忠王道：“我信你眼光，此人果然不错。祥善，把班主和玉涛请过来。”

　　不一会，祥善回来，身后跟着身量中等的人就是戏班的班主。跟在身后，身量略高的，脸挂油彩，正是唱玉涛的山月。

　　“见过王爷，见过陆大人。”两个人的声音合在一起，还是听出班主的声音带着颤抖。
　　忠王道：“叫你来不是惩罚你，是奖赏你。奖你戏班子出色。”
　　“谢过忠王。”班主回答，还偷瞄了陆均一眼。

　　忠王道：“你叫山月。”
　　他将头转向山月。
　　“回王爷的话，小人叫山月。”
　　“哪里人。”
　　“滁州。”
　　“家里做什么。”
　　“捕鱼。”
　　“捕鱼啊。岂不是要以船为家，这倒是新鲜。这不会担忧么。”
　　“担忧什么。”
　　忠王与陆均对视一眼，陆均笑道：“担忧第二天家变了方向。从晴空万里变成阴云密布，从鱼虾满网变成了干涸枯裂。”
　　“为何会担忧。船去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山月年纪并不大，但却已有沉着老练之态。见此模样，忠王先是一愣，随即不禁大笑。
　　“潇洒，爽快。祥善，赏银。”
　　祥善立刻教人端上白花花的银子。班主和山月都没有见过这银子，一时眼睛发直，却又胆战心惊满心欢喜的接着。班主见气氛良好，便说道：“对了，说起来，他的模样有点像表公子呢。”
　　可说完便后悔了，祥善一直挤眉弄眼。哪里有贵公子比戏子的道理。好在忠王不仅不在意，好像对表公子有些怒气，脸色大变模样：“提他干什么。”

　　陆均笑而不语。
　　此时气氛有些不寻常。

　　祥善赶紧岔开话头：“这次来，怎么不见江月。”
　　“江月？”班主吞吐起来，豆大的汗珠突然冒出。
　　忠王问：“你认识？”
　　祥善道：“他们还有一出好戏，叫《梅云台》，唱梅云台的才是真正好嗓子，就是这位叫江月的角。这位是个妙人。”
　　陆均突然问：“妙在何处？”
　　这边戏班班主已经吓到双腿发软，那边祥善却喋喋不休，越说越起劲。

　　“妙在此人身段，气质，面容，声音都是极品，菩萨风流之貌。可是卸了油彩，又是粗人一个，喝酒吃肉，脏话连篇，什么难听讲什么，地痞无赖还逊色三分。可惜此人身体抱恙，无缘相见。”祥善道：“说起来，大人您应该见过此人。”
　　“我见过？”陆均问。
　　祥善道：“月前陆夫人过生辰，就是请的江月唱的《梅云台》。”
　　此话犹如当头一棒，陆均好像记起什么，然后却摸不到头脑。
　　“那日我公务繁忙，没顾得上生辰宴会，竟然错过。班主，何时有缘可让我见到这位妙人。”

　　众人看向班主。
　　班主却在流汗，呆若木鸡。
　　祥善轻咳一声，又喊了一声班主，最后只得拉着班主的衣角。
　　见班主还在傻着，山月抢白道：“他快死了。”
　　这惊到了众人。

　　忠王道：“我认识一些大夫，行医多年，疑难杂症也不在话下。你将住址告知本王，本王派人过去，或许还有救治可能。”
　　山月说：“得了不知名的怪症，救不活了。你说呢，班主。”
　　班主回过味来，连忙推脱：“王爷的心意，小人和江月心领了。而且将死之人，见了晦气。”
　　忠王不满：“有些人想活活不成，有人有一线生机也要活。不用你出人，也不用你出钱，死了人也不是你的祸，你好一个心领。”

　　“王爷您误会了。他是果真救不活了。他就是这般运气差，从小没了爹娘，后来又没了长兄，自己也……也染了重疾。”说着说着，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要落泪：“但是王爷有这份心意，江月也就不白活了。我们江湖人，多的是萍水相逢，王爷与他素未蒙面，却愿意仁心救助，这是如何才修来的善缘。他一度陷入恶缘，却结一次善缘，便已经胜过无数人。”

　　忠王听了，倒是没有说什么，可心情已不如之前开朗，他说：“世间好物不坚牢，琉璃易碎彩云飞。下去吧。”
　　过了一会，忠王又说：“等等。”
　　班主的身体再度颤抖起来，只怕回来生出事端。
　　“王爷还有吩咐？”
　　“你忘了你的赏银。再说，本王又不是凶神恶煞之人，你不必怕我。”

　　班主眼珠子乱转：“小人不是怕，是敬。谁不知道忠王的侠名，对我们好，护着我们，我们都是知道的。可不是乐千里那沽名钓誉之徒。”
　　“沽名钓誉之徒？他散尽家财，到了你嘴里，却成了沽名钓誉之徒！”

　　任谁想不到，王爷此时却生起气。戏台已散，冷冷清清，这一声如洪钟入耳，台下的妇孺，下人皆抬头上看，班主和山月皆下跪请罪。
　　“王爷饶命啊，王爷饶命啊。

　　忠王此时已经怒不可遏，可陆均心里纳疑，他与乐千里关系何时这样好了，还是，故意为之？希望自己知难而退，放过乐千里。陆均连忙挥手，叫祥善带人下去。
　　“乡野小民，胡言乱语，王爷不要放在心上。”陆均说。
　　望向稀稀落落的戏台，忠王又是一声叹气。
　　“你随我来。”
　　他们下了二楼，随之二楼看台在一声闷响中，也被拆除。院落空荡孤独。阿星见他们面色沉重，正上前欲要询问，陆均只是握紧她的手，示意无事。阿星只能原地不动，担忧的望着。

　　陆均与忠王路过后院，这里常年飘荡药味和腥臭味，这都是忠王的长子所散发。继续向前，道路越来越难走，直到最深处的院落。
　　摇晃的灯笼照亮四周，回看来时路，坑洼逼仄。
　　陆均从未来过此处。
　　再看院落，木桩，比武台，十几种兵器，走近看了，兵器锈迹斑斑。接着陆均又看向院内唯一的一座小楼，楼上有匾，匾上有二字：“知返。”

　　忠王从年轻时便是结朋交友的性格，有侠名，有仁义，甚至还想着丢掉权贵身份去江湖做渔民，险些成功。最终未成倒也不是他人阻拦，是他自己放弃，说是受不得风餐露宿，还是富贵温柔乡教人想念。据说，王公贵族赞其为“迷途知返”，大摆宴席，庆祝回归。“知返”二字取自这里。但是，奇怪的是，那场宴席，忠王却当场掀翻了桌子，让众人难堪至极。

　　“我年轻时最爱舞枪弄棒，先帝在时，武生选拔，我一举夺魁。”
　　此为年少意气风发，该为骄傲，但忠王此时显然挫败更多。
　　陆均笑答：“是。多有耳闻。但是王爷后来并未走武将之路。”
　　“难道我会了兵法阳谋，就该前往战场？”
　　陆均不解：“难道不是么。”

　　忠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厌恶那个地方，几年，十几年，永远不会有改变的地方。所以我才逃了京城，在江湖游荡。可江湖也没有给我答案。”

　　忠王继续说：“后来游历云梦，也不管去处，船上只有我一人，还有那几年得来的金银珠宝，随意飘吧，飘到哪里就到了哪里，极近失意之时，我遇到了一个人。湖上盗贼早早盯上了我，夺我银两，我的手脚被绑住，正要丢到湖中，他却驶舟而来将我救下。”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分他一半船上家财，全部我也愿意，但是他统统不要。不慕名利、重情重义的人有很多，但教我从心底里佩服和安定，只有他。”

　　忠王不再说了。神态极为痛苦。

　　陆均道：“王爷？”

　　忠王眼中含泪：“可是，我将他杀了。”

　　“他却对朝廷失望，参加了乡间起义队伍，队伍有人知道了我是权贵门第出身，于是便要求他杀了我。那日我们痛饮乡间烈酒，畅谈理想，我感到无比痛快，但我先醉不省人事了，再醒时，他却举刀对我。农先，你可知我那时的心情。”

　　陆均不知如何作答，只感到胸中激荡起伏。

　　“是愤怒。”陆均说。

　　忠王道：“不，是恐惧。我因为一定会杀他而恐惧。”

　　陆均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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