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冬

作者:韦清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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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


      腊月初八的上京北川,寒意陡增,风雪粗凛。
      寒冬月份里的卯时尚未晞明,万物寂然,那位打着灯笼在粗雪中缓行的道人终于止住了步,拢着身上的棉袍,扣了扣面前的门。
      大门即刻便被打开,像是早早等候只待敲门一般。
      那道人欠身鞠礼,随着开门的人几转厅廊来到房内,突觉如沐春风般温暖。
      他从随身所携的包袱中拿出数本经书来,又辗转几回来到一间敞亮的厅房,房内正堂垒放了近百张牌位,他仔细点燃烛火,焚起几烛香来插在冷却了许久的香灰之上,将经书恭恭敬敬地摆上案桌,向诸多牌位行礼之后端坐于蒲团上,预备辰时便要开始讲经了。

      昨夜北风呼啸,阵阵寒意笼罩寒陵,屋内也冷得尖利。景真咳了半宿总算睡着,今日虽要应太妃早起听清昼大师讲经,缀玉却实在不忍心打搅自家小姐睡眠,于是悄身退去隐到厨房熬药。
      那是梦吗?
      可那疼,却怎么也褪不去?
      喉咙里充斥着血腥味,肺叶间倒溢出温热鲜红的液体来…
      脖颈处猛然被利刃割断,刺疼的无法呼吸,喉间也已无力再支撑她开口说话。
      景真于睡梦中吱唔半晌,两只颤抖不停的双手在脖颈间来回抚摸,像是要捂住什么…
      缀玉端着汤药进门的时候被吓坏了,连忙上前扶住景真的手,也不顾手上的药了,只一心着急唤着小姐快醒醒。
      景真这才清醒过来,长长咽了口气后,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大口大口地贪婪喘息。
      缀玉忙替她轻轻拍背,景真吞了口水,那些造反灭门陪葬的记忆如泉涌入脑海,尚家满门被新皇斩首,太妃薨逝,眼前的缀玉被折磨到遍体鳞伤也要护着她这个病秧子。春日的一片烈阳之下她拖着一副因寒疾久病不愈的行尸之身跪在法场被问斩…
      缀玉倒来水,她饮尽。突然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清晰地记得所有细节,那真实到无法比拟的割喉之痛,自寒陵的寒疾开始她每每咳起都曾疼过,疼痛骗不了人,何况她在入狱之后无人知晓她曾有多渴求那只是一场梦,可却被她清醒的理智否定,那绝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都是刻在心头上的疼痛,沦肌浃髓。
      “缀玉,现在几时了?” 她慌忙起身,顾不得端正淑仪,连忙问道。
      “辰时,三小姐,辰时一刻了。”缀玉答。
      见景真匆忙拢好厚衣,缀玉只道是小姐怕误了太妃每月初八请来的清昼大师的讲学,是故如此着急,缀玉便慰道:“小姐无碍,太妃知晓你病了,今日打坐听讲晚些去,太妃仁慈,亦不会怪罪的。”
      景真系好披风,心中打量着是否应当将刘璧年谋逆一事托缀玉告知太妃,突然又觉其空穴来风,恐无人信,况太妃与之为姑侄,太妃即便不知晓,徐姓登基,太妃也将会被请回上京,于性命无忧。便对缀玉道:“我要回上京一趟。”
      缀玉惊闻,甚是不解,复问道:“未至月末,小姐可是要回上京?”
      “是。”回道,见地上斜躺着一支打破的药碗,景真上前抚了抚缀玉额前碎发,道:“向太妃请安时说我回了尚府。你切记要仔细听太妃的话,好好留在寒陵。”
      语毕,缀玉觉小姐自醒来后变得奇怪了许多,还未至细细揣摩完那末两句话,景真已踏出门去。
      清晨已换了细雪,地上却覆盖着昨夜肆虐之迹,空中散出冰与寒的味道来,还有冬季烟絮飘雪特有的冷味儿。
      景真打马驶出寒陵往南去,一路未敢稍加停滞,只因北川寒陵与上京京都遥隔百里,唯恐申时之前不及尚家府邸,更何况调兵遣将抵御逆党皆需时辰,箭已离弦,万分火急,她不得不加快脚程,扬鞭促行。
      好在尚家舞文龙墨之际专门请过几个教导武艺的老师,她骑术不差,在同族亲表姊妹间倒能排进个前三,起初逢月末自寒陵来往尚家时又偶得了几回机会来练这骑术,想来如今倒快赶上尚家骑术第一的嫡系大哥尚清环了。
      景真经行约两个时辰,望见上京北苑外城门已赫然耸立于眼前。然祸事不单行,初至城门时竟碰上数名流落乞人强抢进城卖米之商户的马车,那马车受惊倒转回来,竟也惹得她身下的马突然狂躁起来,再加之雪天泥地里马蹄打滑,倒将她直直从那马背上摔了出去。
      那十几名乞人中,间或一人见此情形生出歉意来,揽好从车上抢来的粮食后,忙疾跑转来,伸手将要扶她,却见地上这位身着银丝软软,怕是京都里头的大户,恐担上皮肉之灾便也顿住,徐徐收回了手,朝后跑去。景真浑然不觉身后之乞人,只虑这平白跌了一跤倒不为过,可惜的是马竟受惊疾走,朝反向跑去,目之所及已遍寻不得马,只好先进城再谋他算。
      城口现下只有八位军官看管,皆懒懒偷躲在城门凹仄之处聚众避寒,全然视方才当街抢掠于无物一般。景真自然入城,虽看在眼里却也未能多心顾及周围之事。
      银丝织就的铃兰宛若活化在白缎披风之上,缕金绣了两只儿乖兔,内里是浅绿锦缎窄背袄,下一袭素色流仙裙,虽无任何美玉金饰来配,单是通身气质,叫人见了便不明觉厉,知晓即便不是勋贵,也是有钱人家子弟。
      城内与城外不同。城内乞人大多落座于头顶有遮蔽的石阶之上,拢了破烂不堪的麻布裹着,偶有些衣衫完整尚能避寒的,便在街上游走乞怜,请求贵人舍给一二。
      腊月初八预备过年,街上人不在少数,那游街乞怜的老妇人见了景真,忙不迭寻来她敝褛衣衫卧于石桥下的幼童来,找准时机跪在她跟前求她施舍,景真上下一寻,出门却倒是未曾带过银钱,情急之下却只得将身上披风解下围给那孩子。老妇人连声道谢,景真未多言仍旧匆忙行往尚安侯府。
      上京北苑外城比南苑近,尚安侯府居京都西北,地域上划为京西围,然偏北一些。大太公府则是正经建在京西围的。现今景真正于上京北苑,彼时刚褪下披风便觉寒冬风刺骨,自肺间冒出咳嗽来。
      耳边突传孩童嬉闹的声音,几个孩子在旁,围成圈唱谣曲做游戏,景真倒听了个清楚。那谣曲唱道:“黎时翻宜粟,晚市供新楼;无食问乐土 ,乐土神仙有。骠骑食黄杜,九流熬出头;圣人也难料,人贵贱何如?”
      原不是叛军肆逆么?此言若是众多百姓心声,应是昌平早已积弱积贫。
      转过街角鹤立起诸多莺莺燕燕的大楼,内里冲出几位戏谱上白脸粉脸的闺门旦来。街旁有数位吟诗之人凑在一起,彼此高谈什么殿下亲自接见,随白华山瞎眼道人归隐游历云云…
      那戏子只道:“去你的游历,作的诗不及程行十分之一,还有脸自比道家逍遥圣人呢。”

      那话已从耳边消隐而去,景真奔走上京,一路竟未瞧见马车。
      戏亭随后又冲出个急切慌乱的莽撞人来,只见着一位身着淡绿薄袄的纤瘦背影疾步向前,便于惊慌中稳了步子跟了上去…

      尚安侯府府门于街头外壤望起来并不大,只是平白占了条街,是故分了正侧门,前后门及几个运杂物家什的偏门。
      景真对这些路倒并未生疏,自北苑入京西围的尚安侯府自是要走那运货的偏门才更妥当方便。只因以前车马归家总没有遮遮掩掩之礼,便次次从侧门进。这回入了偏门,那守门的小厮倒却未曾见过她样貌,但见身姿不凡,便执意要等通禀一番再来回话。
      景真只料时不待人,便闯入院中,正巧遇上来后厨取茶点的谷娘,她原是大夫人手底下专管餐食的,家中宴饮进食时与景真逢过几回面,便朝拦她的小厮叫嚷着:“这是府上三姐儿,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瞎了眼了。”
      谷娘连忙上前,福身道:“三姐儿怎么今日便回来了?”
      景真也是认得她的,便直说:“我有要事相禀,父亲可在府上?”
      “二老爷在的。”谷娘道,“ 一炷香前我曾见他在西厢书房喃。”
      景真便直奔西厢去,绕了几段厅殿,自花园子穿过便是书房,正见父亲于室内吟诗,抑扬声起,景真连声喘气,终见父亲,方闯入,便道:“父亲,徐璧年谋逆造反,已起兵于南苑,快且教大哥哥布兵都中,再差人去史太母家,向史御司调令内城守卫,求史二爷联合密院宋掌司,千万要在城内防住徐璧年等叛军。”
      “景真?”二老爷显然未及反应,放下旧版《古诗十九》,怔了一会儿,道:“未至三十,你如何回来了?”
      “父亲,现下北苑有逆臣谋反,陛下有危险,我尚家三千余人将覆灭朝夕之间。”景真慌道。
      却见二老爷并未着急。如今天下安定多年,只料这孩子说起疯话来了,尚玉便问道:
      “你从何处来?”
      “北川寒陵。”
      “即从寒陵来,如何得知叛军率兵南苑?”
      “父亲!”景真急道,“榆山瑶池,陛下带了多少禁军?”
      “内军五百,禁军八百,随行侍卫一千。加之百官亲眷约有三千之余。”
      “父亲如此不紧迫,是不信女儿的话?”
      “天下安定,其乐融融,何来谋逆?”尚玉正色道,“刘…刘璧…”
      “刘璧年。”景真道。
      “此何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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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景真:父亲,我们快要被灭门了。
    尚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景真:父亲,你快死了。
    尚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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