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

　　天边一抹鱼肚白透过云层柔柔的散着光，黎明将至，山间的一切都笼罩在这静谧的平和中，但在不为人知的天地中还是一片人声沸鼎。
　　寨中最大的石窑中，此刻灯火通明，匪帮的各个头领已围坐在长桌边，为刚刚绑人回来的王虎摆了一场庆功宴，此时已酒过三巡，众人皆已微醺。
　　“王头领这次绑了个世家子回来，大哥定有重赏，你发了财，可不要忘了我们这群兄弟！”他们酒气醺天地拿王虎消遣，但心中都不免嫉妒这小子的好运。
　　而坐在中间的王虎却心神不宁，他对众人的话语置之不理，敷衍地笑了两声以做回应，闷声灌了一碗酒。
　　他在想大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刚刚他一说起林氏，大哥就变了脸色，他只说让他天亮将人带到大厅问清楚那小子的身份，并未告诉他如何去拿那小子要钱。
　　他心中很是疑惑想问清楚，但大当家已挥手让他退下了，他不知大哥作何打算，但他从大当家的神情中看到了隐约的杀意。
　　这匪首此刻也未曾睡去，他在为刚才的事深思。
　　茨州林氏虽是医馆世家，但在朝中也有自己的势力，他们把持着西北大营的草药供应，也算是半个皇商。莫说是寻常人家，就是当地官府也得给林家几分薄面，那群蠢货自以为拿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林家子，就能逼林家妥协，殊不知人家顷刻间就能派兵灭了自己这草头寨。
　　所以他绝计不敢拿着绑来的小子去威胁林家，若他只是个慌不择路的冒牌货，一刀砍了就好。但若他真是林家嫡系，那就得考虑怎么将他妥善处置，才能让林家追究不到自己身上。
　　他不会轻易放人，自己已经绑了这小子，那仇怨就已经结下了，他不可能相信一个死里逃生的富家子，会信守诺言不将此地卖给官府。
　　他这般想着，已做好了要让珈蓝师徒葬身于此的打算，只要让那小子闭嘴，那就无人能找到自己的安乐窝，他们这悄无声息的营生就还能继续下去。
　　他原本是靖州边城镇上的童生，家中虽不富裕但至少还能温饱。宜安十五年靖州城破，北戎骑兵在靖州烧杀抢掠，把供应三洲的粮仓洗劫一空，而兵祸过后又起了时疫，天灾人祸把一郡三洲变的生灵涂炭，无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这其中也有如今的大当家，当年他侥幸逃过一劫，带着同是流民的一干兄弟在崤山落草为寇，凭着自己读过几天书笼络了不少人心，他不无意外的当上了大当家，一番摸爬滚打才创下如今的家业，他至少也算是胸中有沟壑，在这刀口舔血的活计中过的风生水起。
　　他在这两年杀了不少人，但他并未因此负罪，他从书中得到的仁义良知，已尽数消磨在了这罪恶的岁月里。
　　珈蓝在沉思中浅浅入眠，她又见到了那片似血的残阳，她麻木的浮在虚空中，直到宋意从她眼前走过。她依旧欣喜的叫她“阿姊”，但不敢就这么追过去，她仿佛知道前面有她此生再也不愿看到的场景，她在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惊醒中学会了逃跑，却无法真正逃脱。
　　在那一片浓稠的血光中，无数双腐烂的手将她拉入地底深深地埋藏，她毫无触动，在习以为常的冷静中她睁开了眼睛，但额头上无法忽视的汗珠告诉她自己仍旧在为此刻骨铭心。
　　天光已明，暮春的早晨还泛着轻浅的凉意，珈蓝动了动发木的胳膊，此刻她已经在晨光中看到了宋仁的位置，她正准备起身去叫醒还在梦中的师父，但突然而至的山匪已抢先一步将宋仁惊醒。
　　王虎命人开了牢门，他大步踏进，带着几分傲慢开了口：“我家大哥请公子堂上说话，请公子带着师父跟我们走一趟吧。”说完还敷衍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珈蓝从宋仁身后走出，她抬起被绑缚的手臂，朗声道：“既然是要见贵府当家，这副样子未免不成体统，还请大哥为我们松绑。”
　　她带着书卷气的语气让王虎侧目，他昨夜在昏暗的火光中并未看仔细，只觉得这小白脸生的精细，不曾想他竟是这般绝色，未长开的眉眼带着男女莫辩的英气和精致，在微熹的晨光中仿佛点亮了这暗无天日的石室。他在心中感叹：“这若是投个女胎，长大就该是个妖孽了！”
　　他愣了愣神，随即反应过来，挥手让人解了绳子。带着师徒二人去了前厅。
　　在同一片晨光中，一队黑骑从西北方疾奔而来，停在了珈蓝师徒休息过的地方，领头的将领摘下兜帽，露出了他剑眉星目，英挺俊朗的容颜，只可惜在这无人山间并无活物欣赏。
　　“陆小候爷，我家将军己经查明，那批辎重是被崤山匪徒劫走，此地山匪甚是狡猾，我们几番探查也未能找到其据点。”陆希言身后的青阙关小骑开口说道。
　　半月前，朝廷拨给给西北大营一批辎重，以更换老化的军械。但从青阙关到茨州马道的路上，其中一车的守备被人迷晕在山道间，车上辎重消失不见。此事事关重大，但不能走露风声，朝廷责令青阙关守将联合西北大营追回那批辎重，青阙关守将几经查问，才找到山匪的行踪，于是着人和前来追查的陆希言一同剿匪。
　　陆希言看着傲立的群山，“此地山林密布极易山匪躲藏，仅凭人力很难搜寻，”他又回头喊道:“辛卯！放出猎隼，只要此地有人气，就绝计逃不过它们的眼睛。”队内的一个小骑应声出列，片刻后几只猛禽飞入天幕。
　　此刻珈蓝师徒已被带到前厅，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个较大的石室，坐落在岩壁的中央，俨然是主位的姿态，颇有一点高位者居所的气质。她一路上结合昨晚的思量已大体将这山匪窝琢磨的七七八八，能将住所设计的这般缜密的人大概也非等闲之辈，恐怕是不好对付。
　　坐在首位的大当家，眯着一双吊角眼打量那进门的白衣公子，然后他看到了一张俊秀的脸，白如脂玉的肤色，衬得那一汪清泉般的眸子更显透亮，掬在一弯黛眉中似远山初雪般清冽，微抿的薄唇连着秀挺的鼻峰与之相得益彰，好一个陌上人如玉的翩翩少年郎。
　　珈蓝年轻尚小，她那未长开的眉眼带着不似女孩的清冷，有时候宋仁也会将她认作男孩。
　　匪首愣了愣，旋即回过神来，他慈眉善目地开了口：“此番请小公子来做客，实属仓促，还望见谅。”
　　宋仁还从未见过哪个山匪能把拦路抢劫说的这般冠冕堂皇，他差点忍不住骂出声来。
　　“我们师徒路过此地，不想被贵派兄弟请来做客，平白误了行程。”珈蓝料想那匪首不会直接了当的要钱，她得接下他的暗招。
　　匪首一笑而过，他春风化雨地又说道：“来即是客，公子莫要恼怒，只是还未请教公子名讳，还望公子赐教。”
　　宋仁这时开了口：“我家公子是林家嫡系，岂能向你等透露名讳！”林家毕竟是在茨州境内，名头打的再响，为山匪所知的也只是林家现任家主的名讳，以及其财力。一个林家的养在宅院中的幼子，外人大多还是不知晓的。
　　他那狂妄的语调成功地惹怒了山匪，他们有人甚至拔出了刀，要让他们相信珈蓝的身份就得有人狂妄。
　　“我姓林，名为青旭，是林家家主嫡次子，方才请我们过来的兄弟已拿了我的腰牌。如若大当家不信，可以看那腰牌后的铭文。”她在一旁开了口，解了宋仁的困顿。
　　匪首果真在那玉牌后找到了她所说的铭文，只因那是古语繁体所刻，没读过几天书的王虎自然不识得，他此时已信了两分。
　　“某不知小公子身份尊贵，多有得罪，只是小公子出行为何不带随从，只余你和老师父独自行走。”他还是不能相信珈蓝的一面之词，他并不了解林家到底有几个嫡子。
　　珈蓝想是早料到他会这般，她面色平静地回答道:“林家家风甚严，历练小辈多是遣其跟随药师行医游历，我如今是在游历期间，自然不会有随从相伴，只是家中老父不放心我独自出门，已遣人在青阙关接应，若我三日不到，他们就会带人来寻我。”
　　她刚一说完，大当家就变了脸色，他娘的，在这等着他呢！
　　他猛地站起一拍桌子，大喊：“竖子狡猾，焉敢骗我！”他气极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威胁他。浓重的杀意从他眼中溢出，他杀心已起，但不敢动手。
　　一瞬时珈蓝周遭一片雪亮，森冷的刀刃架在她惨白的脖颈上，宋仁想过来救她，但被人制住动弹不得。
　　但珈蓝似感觉不到这杀意，她甚至还弯了弯嘴角，她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瓷瓶，然后朗声道：“这是追魂散，是官家训犬常用之物，撒在空中半月不会消散，世家子弟远行常带此物以防意外，昨夜我在来时撒了一路，如若我三日内到不了青阙关，你猜林家会不会派人找到这儿来 ？”
　　她话毕，这厅中顿时一片死寂，那匪首的脸青了又青，白了又白，最终他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怨毒开了口：“果然是世家子，这么小就这般阴毒，你以为自己这般说，我就会信吗？”他不相信一个稚子会有这般谋划。
　　珈蓝清冽的目光在同样冰冷的利刃上停留了一会儿，又毫不犹豫的转开。“信与不信，全凭大当家，只是今日我们师徒脑袋落地，明日大当家和这寨子就得为我们陪葬，大当家赌得起吗？”
　　在这一潭死水般的寂静中，没有山匪敢发出任何声响，这次他们本以为劫了一尊财神，却没想到请来了一位送不走的大爷。
　　“来人！给公子看座奉茶。”大当家不敢赌，他没有珈蓝的狠绝，无法对自己的安危置之不理。他怕了，他怕这个看似纯良实则心狠异常的稚子。
　　颈上的刀刃退去，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珈蓝又成了那金尊玉贵的少年郎，这山匪窝中的座上宾。
　　她人畜无害的讲道:“大当家请我过来大抵不是为了喝茶，你想要钱，我自然愿意给。但就这么逼着我给，我也不会答应，不如我留在寨中，让老师父去青阙关筹钱过来，也算给了大当家过路的钱。”一番阔气十足的话教那一众没见过世面的山匪开了眼。
　　匪首此时已暂放下了杀心，但不代表他真的不会杀人，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钱，现在更不会见钱眼开，他要的是让这小子闭嘴，不会回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此时他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他得让这小子平安地过了崤山，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别人的地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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