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

　　是夜，云雾遮蔽了新月，山间一片死寂，月黑风高夜，正适合杀人越货。
　　珈蓝在马车中沉沉睡去，宋仁靠着火堆轻轻打着盹儿，他不肯睡死过去，他还要守夜，应对夜间突发状况，但显然这个突发状况不包括人祸。
　　“咔嚓”的声响从西面的树丛穿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明显。宋仁倏地站起来，他从后腰抽出朴刀，向前走了几步，他像护仔的母鸡般凶狠的握着刀，不再清明的眼睛里闪着精悍的光。片刻后一只夜枭叼着地鼠钻出草丛，拍拍翅膀飞入了漆黑的夜幕。宋仁轻轻舒了口气，然而这口气没舒完，便彻底呼不出去了，因为一把刀抵上了他干枯的脖颈。
　　山匪不知何时已围了马车，他们像是捕猎的野犬，默不作声却又凶狠贪婪。为首的汉子哼笑一声，沉着嗓子低声问道：“从哪儿来的？”
　　宋仁被人掼了刀，很是麻利的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各位大爷，我们爷俩从茨州来，去往徐州投靠亲戚，身上银钱都在这里，求爷们拿了钱，行行好饶了我等贱命。”他此时是一只被捏着脖子的黄鼠狼，干枯的脸涨的通红。
　　那汉子不急着搜身，命人点亮了火把，挥手让手下开了马车门，片刻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被拽了出来，少年像是刚从梦中惊醒，苍白的脸上带着豆大的汗珠，发紫的嘴唇在拖拽中微微颤抖。
　　“放屁！那有老子不睡只让儿子睡的道理，这小白脸身上穿的是锦缎，生的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娇养的公子，哪里像是你的儿子。”观察入微的小喽啰回头骂道。
　　宋仁心道不好，早知道自己也备一套虚张声势的华服，不至于这会儿连个便宜爹也当不了。
　　珈蓝在他们围捕宋仁之时，已将女装换去，十四五岁的少女身体还未长开，穿上男装也毫无破绽。
　　这群山匪静然有序，分工明确，显然已在山岭上埋伏了许久，磨刀霍霍地盯紧了这只不算太肥的羊。
　　那小头领踱步到珈蓝面前，看那少年怕的发着抖，还要把手里的玉佩往袖里藏，当即一声轻笑一把将那玉扯过来，在光下细看。
　　“林……哟！原来是茨州林氏的小公子呀！”小头领不禁喜上心头，今个定是哪位神仙眷顾，随便蹲个山头都能遇见这种肥羊。
　　他看着那地上躺着的小财神，心中纵是波涛汹涌，面上却是阴冷沉静。茨州林氏是绥化郡内有名的医馆世家，草药生意遍布西北诸州，可以说是富甲一方。此子手上有林家玉牌，即便不是嫡系，被绑了票，林家也不会坐视不管。
　　珈蓝仿佛明白了他心中所想，打着哆嗦讲道：“林家是……是我本家，但我是林府外室所生，从小养在庄子里和老师父相依为命，此番与师父去往京城坐堂行医，各位大哥行行好，放我们一马，待到了京城我遣人送银子来谢各位不杀之恩。”她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年，被这阵仗吓破了胆。
　　头目“哈哈”一笑，心道这小崽子果真如想的一般天真，若是养在庄子里过苦日子，那里会出落的这般精致又如此幼稚 ，顿时认定了她是个金尊玉贵的富家子。当即大手一挥，命手下卸了马车，将师徒二人蒙了头，兜在麻袋里掳上山寨。
　　穷山恶水出凶徒，但宋仁怎么也想不到这靠着青阙关的福地也会冒出土匪窝来，顿时一口老血涌上心头，只是他现在堵着嘴想吐也吐不出来。
　　山路崎岖不好走，珈蓝被裹挟着颠了一路。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那行人停下摘了珈蓝头上的布。只见此地山中落着个只能过一人的山洞，里面黑的有些惊悚，在山匪火把的照映下愈发显的幽深。
　　那小头领教人把绑票放下，睨着地上的珈蓝道：“请小公子移驾吧。”这话带着几分讥讽。珈蓝直起身扯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她像是吓坏了，带着几分讨好地说了声：“多谢。”
　　一行人依次进了洞，山匪的火把在漆黑的山洞里映出了一方橘红的天地，他们沿着狭窄的洞道走了一刻钟左右，前方的路陡然变的宽敞，山匪的据点尽在眼前，在火光的映射下珈蓝看清了这山匪窝的全貌。这是一座废弃的铜矿，顶部因着下雨塌方成了天坑，靠着岩壁的地方是前人凿出的洞穴，被挖空的地方成为了这群山匪的大本营，他们在这不为人知的天地中自立为王，成为了以抢掠为生的吸血虫。
　　岩壁上是石头垒成的居舍，一圈石室俨然排列，映的洞中灯火通明。一条暗河潺潺而流，蜿蜒曲折，端的是一片岁月静好，世外桃源。
　　珈蓝本以为这群劫了自己这鱼目混珠的破落户的山匪大概也没多大出息，却没成想人家还是占山为王的土皇帝，比茨州的府衙还要阔气。
　　押送他们回来的山匪将他们关入靠着里侧的石室中，黑暗中珈蓝跌倒在地，她顺势坐起，看着门外的火光远去。
　　一同进来的宋仁在心中暗暗思量，不知道这装出来的千金之子的身份，几时会被识破。但若是不装，看这群穷凶极恶的山匪雁过拔毛的秉性，若是从那辆破马车上搜不出一个铜子儿，恐怕此番便不能善终。
　　宋仁尽力将自己弯成一只虾米，费力将堵住嘴的布巾吐出，他憋了一路，一口气堵在心头此时终于尽数吐出。“你怎的就明了身份，林家那个家主看你不顺眼很久了，剩下的旁支盯着你祖母给你的一亩三分地还在眼馋，就盼着你死了，待绑匪信一到，他们落井下石坑死你，你又待如何？”老师父愁眉苦脸地连声叹气。
　　林珈蓝挣了挣绑住手的绳索，发现他们绑的还挺结实，于是果断放弃了挣扎。她平静的说道：“这群山匪看似凶残，实则只是依着地利躲在山沟里老鼠，不能见光，只要他们有脑子就不会大张旗鼓地向林家要钱。一旦官府插手，那就得不偿失了。”粗糙的麻绳磨破了她的手腕，轻微的痛感刺激着她的神经，她在黑暗中轻轻抽了口气，又接着说：“他们可能会让我写封家信从家中取钱，或是让你出去周转，但钱拿到手他们放不放人这还要两说。”
　　宋仁急道：“我们那里有钱给他们，你这不是在胡扯嘛！”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对着徒儿说了粗话，轻咳一声又小声说道：“我知你是在拖延时间，想让我逃出去，但我不能拿你的生命做赌注。先不说我能不能趁机逃出去，就算能逃出去，我也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可恶的山匪窝。”宋仁此刻心乱如麻，他绝不想带着徒儿丧命于此，当年自己散尽一身功夫拼死救出珈蓝就是希望她能安稳度过一生，如今自己却护不了她的周全，让一个不到及笄的少女以身犯险，他恨极了。
　　珈蓝听出师父是爱护自己，心中不免触动，但她也不想做任人宰割的鱼肉，有些机会她得自己争取。她宽慰道：“师父，只要钱没拿到，他们就不会伤及我们的性命，若你能出去，那一切就还有转机，我会尽力周旋，等你带人来救我。”
　　宋仁的嘴角急出了火泡，他压着声回道：“若是他们自己派人出去呢？你的谋划比不了他们刀……”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立即住了口，只见那群山匪似是商量出了章程，派人来到牢中拿人，宋仁挣扎着站起将珈蓝护在身后。谁知那脚步并未在门口停下，而是去了另外的牢房，随后隔壁的怒骂声渐起，像是牢中的什么人而惹怒了山匪，只听那山匪好像踹了什么物什一脚随后“啪”的一下锁上了牢门，脚步又慢慢消失在了黑暗中。
　　经这么一打岔，宋老师父把刚刚说的话忘了一半，甚至骂了一句“这土匪真不是东西，牢里连个灯也不点。”珈蓝无声的苦笑，刚刚生离死别的悲情烟消云散。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退到了墙角，轻轻的说道：“师父，今夜看来不会有人叫我们了，不管怎样，主动的一方还是在我们，趁天还没亮还是先睡一会儿养好精力，明日见机行事。”她刚刚跟山匪周旋时的害怕和恐慌此时全然不见，她像是换了个人般冷静自持。
　　宋仁又被她堵的说不出话，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又岂不知这女孩儿只要拿定了主意，那就不会轻易更改。但他既不愿认同她的主意，又没有应急的办法，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好闭口不言。他坐靠在地焦急地等待天亮，又不希望天亮，在矛盾和纠结中他抵不过困意的袭击慢慢睡去。
　　珈蓝在脑中回想来时在外面看到的场景:这群山匪数量不算太少，洞口守夜的有人替换，天坑内有巡逻的哨所显然每过一段时间都有人换班，秩序井然。那靠河而建的石室一眼望不到边，可见他们在打家劫舍，拦路抢劫中已成了一定的规模，有了不容小觑的实力，如若想要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逃出去几乎没有可能。想到这里珈蓝叹了口气，必须她再怎么有谋划也只是老弱妇孺中的“孺”，手无寸铁，师父说的对，她再怎么心思百转也抵不过刀剑无眼。
　　那绑人回来的山匪，向自家大哥禀明了这次的成果。他显然是从未劫到过这般肥的羊，他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地讲了自己带回的绑票是林家的公子，活像妓馆花楼里招待客人的老鸨，将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子吹嘘成了可以换来万贯家财的财神爷。
　　但他并未注意到，自家大哥在听到“林氏”这两个字后，已然脸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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