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陵十八年春

作者:孟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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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04

      距离燕陵的那场雪,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借着这春光韶华,木樨跟着黄贞先生去了一趟富春山采药。

      那日她只到了半山腰,得以窥见一角燕陵遗址,今日她终于站在了富春山顶,望着杂草蔽日,山藤攀缘而上纠缠破瓦颓垣,藏于山脚的旧城燕陵一片萧瑟,而今心里只剩下庆幸。

      “木樨,你在看什么?”黄贞先生采了药丢到背篓里。

      “在这儿能看见吧?”木樨低声说。

      黄贞先生不明所以:“看见什么?”

      “看见,很多地方。”

      天气暖和之后,木樨出门的次数便多了起来,跟黄贞先生采完药之后也要到奚昃的小栈歇会儿。

      大老远的,就看见徐莱已经站在门口候着了。

      他小跑过来,把两人身上的背篓接过,“姑娘和先生今日倒是来得巧,我们公子做了糖醋鱼,这鱼是昨日钓的,十分新鲜。”

      “哪日不巧?”黄贞先生看了眼木樨,便乐呵呵地走进去了。他老当益壮,闲不下来坐着,就踱步去了后院。

      徐莱把温着的银耳莲子羹端上来放到了木樨面前,“公子一早便起了,就为了炖这碗莲子羹,姑娘先吃着,我去后厨换公子过来。”

      木樨叫住了他,指着桌上的瓷碗,问:“他何时学了这些。”

      徐莱知道她什么意思,十分为难不愿说的模样,只得赔笑着走开了。

      木樨尝了一口,炖得丝柔的银耳入口即化,莲子也炖的极好,入口不会硬,口齿碾压便碎了一嘴,清香甘甜。

      这一碗银耳莲子羹怕是要费许多功夫才能炖成这个样子,说是奚昃炖的她都有些不敢相信。

      奚昃这人胆子极大,耐心极少,平日里练字都散漫极了,更别说学着做这些羹汤。

      “怎么,不好吃吗?”奚昃看她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也有些疑惑。

      “我学了挺久的,应该不会出错啊。”他还在小声地嘟囔。

      木樨笑了,“你什么时候对自己那么不自信了?”

      “是你的话就得收着些,”奚昃给她倒了杯茶,心思还放在木樨只吃了一口的银耳莲子羹上,他甩了甩袖子,把掌骨往上都藏进了袖筒里,“是不是不太甜?我记得我放了一小块儿黄糖的,应该不会…”

      木樨打断他,“很好吃,只是我有些怀疑,奚大少爷怎么突然这么贤惠了。”

      奚昃拿起勺子喂到她嘴边,“好吃就再多吃一口。”

      “好,”木樨借着他的手把一勺莲子羹都喝了下去,“以后别做了,你不——”

      奚昃又舀了一勺递过去,“继续吃,别说话。”

      他喜欢木樨,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他知道木樨在等徐珩之,从更早以前就知道了。

      从过去到现在他私心里都想着徐珩之活着就好了,起码木樨在等的是一个具象的人,起码十八年总算没有落空。

      可他还是会难过。

      不被接受的心意,总归让人不悦的。

      “唔,阿昃,”木樨伸手挡住了他伸过来的勺子,含糊不清道:“吃不下了,别喂了。”

      奚昃放下碗,抬手给她抹了抹唇角,无奈携着悲戚地说:“木樨,你不要说让我难过的话。”

      “不管有没有徐珩之,我都会这样。”

      “你能在这儿,我就很高兴了。”

      你瞧,这个世间能打碎一身傲骨的东西很多,一句话也能,甚至越过千般酷刑。

      奚昃出身世家,王权富贵他都有了,活了二十几年,喜欢一个人十来年,到最后还是求而不得。

      木樨见他失神,垂下来的手便捏了一下他,却不想摸了一手的血水,“阿昃,你这…得多疼啊。”

      昨日他试做了一下糖醋鱼,热油下锅时没注意,溅起来的热油悉数落到了他手上,那时他只想着把菜先做好,就没处理,没曾想后来却有些严重了,起了好几个泡,有的地方皮肤破了就剩下一片红肿溃烂。

      他刚过来时就有意把受伤的手遮住,只是没想到木樨会碰他,那么恰好又碰到了伤口上。

      “劲儿过了就不疼了。”奚昃笑着说,“你还打算摸我多久?”

      木樨皱眉,捧着他的手放到眼前,“你没擦药?”

      “早晚都会好的,不用擦。”奚昃没所谓地说。

      “会留疤。”木樨说。

      奚昃想把手抽回去,但是被木樨一把拽住了,他笑得有些邪气,凑了上来,“我一个大男人,留点儿疤怎么了?”

      “那就不好看了。”

      奚昃用了点儿力也没能抽手,只能扭过头来看着她,抬手示意她松开。

      木樨没松手。

      “松开。”奚昃甩甩手,没怎么用力。

      对面没什么反应。

      她的手还覆在奚昃腕上,甲床因为用力有些苍白,但她还是那副神情,明摆着就是不想松手。

      “马上就到你生辰了,”木樨在奚昃说话前就开口了,成功堵住了他的嘴,“我准备了生辰礼,你擦药我提前送给你。”

      奚昃另一只伸出,指腹捏在了木樨指尖,拽着她收了力,“你还真是恶霸啊,生辰礼得到了生辰那日才能送,你现在送算怎么回事?”

      木樨松了手,阔绰道:“到了那日我接着送。”

      “行,我等着。”

      ……

      木樨在吃饭前给奚昃的伤口上了药,紧接着就以人手不够把人带到中药铺,她拿了些烫伤的药敷到了奚昃手上,又把他的手团团包住,直到他不能动弹了才作罢。

      “木樨,我的生辰礼呢?”到了这个时候,奚昃还在惦记着她说过的话。

      “急什么?”

      奚昃瞥着她,“是挺急的,快交出来吧。”

      木樨被他晃手的动作逗到了,笑了半天才让沈既明去后院儿里屋把东西拿来。

      奚昃站着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喝了两口茶,坐了没一会儿又站起来,反反复复折腾了半天,木樨已经看不下去了。

      “奚大少爷在紧张吗?”木樨问。

      “一点儿,”他伸出手捏了一下,食指中指漏了一个缝出来,“虽然你送我什么礼物我都会喜欢,但是我现在还是很期待。”

      话音落下,沈既明抱着个坛子就从后院儿走来了,他抱着个易碎品,走路也不能快,只能慢吞吞地挪过来。

      奚昃愣了一下,就急忙上前接过酒坛子,上面封起来的泥土混着桃花的味道,一下子涌进他鼻腔里。

      “我亲手酿的酒,最后一坛送给你。”木樨说。

      前几年她在小栈采的桃花不少,后来索性就酿了两坛子的桃花酿,有一坛放在了那棵梅花树下,另外一坛藏到了墙角下面,她昨日才挖出来。

      “我以为你跟他喝完了。”奚昃小声地说着,那只包着绷带的手上面沾了一些泥土。

      木樨摇摇头,“没有,我总想着以后还能跟你小酌一杯。”

      “在一个好日子里。”

      日子过得飞快,二月的清冷已经换了,阳春三月里的莺飞草长也开了头。

      这些日子里,奚昃每日都从小栈下来,有时陪着木樨去一趟富春山采药,有时帮着她炮制药丸,有时跟着阿嬷学做糕点,每每要走之时,便垂着头,爽朗地笑着,提醒木樨他的生辰还有多少日便来了。

      盼着盼着,奚昃的生辰终于到了。

      一大早沈既明就喊着要穿最漂亮的衣服,还带上了前日用草编的手链来敲木樨的门,见半天没人理他才离开到前厅去吃东西。

      前厅热闹极了,阿嬷张罗了很久,买了很多东西带着上小栈,来后院儿叫木樨时,她已经起了,正坐在镜子前涂抹口脂。

      “姑娘今日是鲜活了许多。”阿嬷夸赞道。

      木樨淡淡笑着:“我也不想失礼了。”

      中药铺的人都被邀请到小栈给奚昃庆生,大家都拿着准备好的生辰礼,笑眯眯地说着祝福话。

      寿星奚昃看上去很高兴,眉梢都带着笑意,“谢谢黄贞先生的礼物。”

      “谢谢阿嬷,你做的点心是我最喜欢的。”

      “小既明真是心灵手巧。”

      到了木樨面前,他没说话了,径直把手伸出来,讨要着礼物。

      木樨把怀里的锦盒放到他手上,“祝阿昃生辰欢愉,不止生辰。”

      以后的每一日都要像现在这样快乐幸福。

      今日的饭菜都是奚昃亲手准备的,他一早就起了,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直到人来了他才停下。

      生辰之日是快乐的事,大家都喝着酒,欢乐地聊着天,沈既明小脸红扑扑地,扑到阿嬷怀里撒娇。

      木樨早就绕到了后院的小亭子下面,喝着酒,赏着月,好不惬意。

      “我以为你跑了。”奚昃逗趣儿着说。

      木樨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坐下,“今日你的生辰,我得陪你。”

      奚昃有些得意,从身后掏出一坛酒,是上次木樨送他的那坛桃花酿,“那我大方点儿,请你喝酒。”

      “今日确是个好日子,能跟你小酌一杯也是我的福分了。”

      奚昃手上的伤好了,没留下什么痕迹,像是从来没有烫伤过一样,木樨有些庆幸,还好没留疤,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该干干净净的。

      “你在想什么?”奚昃察觉木樨有些愣神,问道。

      木樨勾着唇角,“今日的月亮真圆啊,真是个好日子。”

      奚昃给她续上酒,抿着唇,像是不大愿意提,“你在想徐珩之吧?”

      “他现在不是徐珩之了,他叫傅绥,”木樨纠正他,忽而又想起跟傅绥一起喝黄酒的那一日,他眉眼温柔地说着话,“我是既明的师父,不是木樨。”

      想来也还是遗憾吧,他从未叫出一声木樨的名字,只称呼她为既明的师父。

      “他是谁又何妨?你还在想他。”

      “他离开的前一日我祝他一生顺遂,万事胜意后,他是谁都跟我没关系了。”木樨笑着,唇边那个浅浅的梨涡盛满了月光。

      木樨用十八年给自己造了一个梦,如今都实现了,真真实实地实现了,那么梦就该醒了。

      “是吧,爱一个人二十年,等一个人十八年,又怎么会放得下。”奚昃有些难过,一杯酒像是灌到了心里,让他又痛又惊。

      “今日是你生辰,我又让你难受了,对不起。”木樨在他手上摩挲了一下,轻声地道歉。

      奚昃:“木樨,让我难过的是,你明明放不下却还是把他放走了。”

      他亲眼看着木樨是怎么熬过这十八年的,他亲眼见过木樨是怎么站在窗边度过漫长的每一个夜晚,木樨所受的苦楚他都亲眼看着,没办法不心疼。

      而那个木樨等了十八年的人,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岁月残忍,唯独对徐珩之留了几分余地。

      “阿昃,能见他一面我已经知足了,以后他娶妻生子满月,出生寿辰师满都是他的事了。”木樨看着那轮圆月,突然有些释怀了。

      她原本打算这一生都跟徐珩之耗着,未曾想上天怜悯她,把剩下的日子都悉数还给了她,这是恩赐,是善缘。

      “寿星今日可否送我一个愿望?”木樨偏头看着奚昃。

      “不送。”他有些烦躁,语气也有些差。

      “那我抢了啊。”

      奚昃眼里蹦出几分震惊,“你已经这么…”

      “总归你说我是恶霸,我得坐实这个罪名。”木樨反扣住他的手,放到了台面上。

      “我希望阿昃年年岁岁似今朝,阿昃长命百岁,阿昃——”

      “想我的时候我都在。”

      阿昃长命百岁。

      阿昃年年岁岁似今朝。

      阿昃以后想我的时候我都在。

      “一个愿望好像不太够了,怎么办?”木樨捏捏他的指腹,有些俏皮地问。

      奚昃也紧握她的手,“那,所有的愿望都送给你。”

      你在我身边,愿望就实现了。

      木樨酒量算不错的话,那奚昃应该可以算得上很好,一坛酒两人分的差不多了,奚昃眼里还闪着精光,木樨却有些醉了。

      她眉眼舒展,双颊红染,周身一股子桃花的香味儿,唇边若隐若现的小梨涡勾人心魄。

      奚昃想把手松开,被她拦住了,她摇摇晃晃起身,仰头望着奚昃,而后一头栽进他怀里,轻轻淡淡地道:“阿昃生辰欢愉,你想的我都帮你实现。”

      而后,她双手覆上了奚昃的背,加深了这个拥抱。

      奚昃这样好的一个人,配她是绰绰有余了。

      她用这些剩下的日子陪着奚昃,也总算是没有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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