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陵十八年春

作者:孟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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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05

      天气暖和以后,木樨整个人还是懒洋洋的,经常连着几日都窝在房间里,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阿嬷送进来的饭菜有时都凉了她也不曾动过一下。

      沈既明从夫子那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偷偷躲过阿嬷,去找了木樨。

      他去了寑屋,不见人,小跑到了里屋便看到木樨躺在椅子上,手边隔着一本翻开的书,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走上前,把掉下来的盖毯拉上去盖在了木樨身上,没想还是把人给吵醒了。

      “是既明吗?”木樨问。

      这个时候阿嬷应该在厨房忙活,闲下来的估计只有沈既明了。

      “师父,你今日气色不好,是生病了吗?”沈既明把手放到了木樨额头上,摸了一会儿又放到自己额头上。

      木樨抿着唇笑了,声音有些低:“师父无碍,你把阿昃找来陪我说说话好吗?”

      “好,那师父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木樨疲软的躺在椅子上,她前几日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现在不太记得了,手边的书已经读过好几遍了,她也不太能记清了,好像很多她该记得的事儿都很模糊了。

      墙角那株梅花开了不过三天便凋零了,那一日木樨把奚昃送走,在院儿里走了一道就看见了,化雪后的泥土裹着那朵梅花,像是强迫它掉下来似的,木樨于心不忍,便拾掇起来清洗干净放进了烘房里,过了几日色泽枯萎后便放到了房里。

      天色昏暗起来,远处天边还残存一缕白幕,光线扫过,那处的山头便还能瞧见一明晰,黑暗光明交织的地方,总有一片灰色地带。

      这光景像极了木樨捡到沈既明的那日。

      几年前她出了燕陵,想着去那座废墟看看,去时阳光明媚韶光正好,她那些郁结在心里的情绪也缓和许多,回来时只瞧见头上几片黑云,风声呼啸而来,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木樨只得离开,途中残垣难行,她脚步慢了下来就听见一声啼哭,那时她以为是听错了,谁料可能是听见了木樨离开的脚步,那声啼哭之后就变成了大哭,循声而至,一个小婴儿躺在慌乱杂草中,他身上只盖着一件单薄的衣物,莲藕般的小手在半空挥动着,哭声更加凄厉了。

      木樨脱下身上的外衣把他包裹起来,站在那里许久也未见人来领他走,眼见天色不早,木樨只能带着他回到了药铺。

      小孩儿才生下未足三月,没有奶水喝便整日的哭,木樨找了乳娘给他喂奶也不行,不熟悉的人靠近他哭的更厉害了,木樨只能作罢。那几日木樨担心极了,生怕他养不活,一边找着孩子的亲生父母,一边想着法儿让他吃奶。

      机缘巧合,木樨发现他挺喜欢奚昃的,每次奚昃来时他都笑,两人大概是有缘分,奚昃便把他抱到了小栈,给他喂新鲜的羊奶,这个小婴儿就此活了下来。

      “在想什么?”奚昃进屋,看着她有些走神,开口问。

      木樨回过神,把手塞回了盖毯里,“想你跟既明有缘分,那时他几次都快活不下去了,是你救了他。”

      “我就给他喂了点儿羊奶,谈不上救不救的,倒是你,抱着他走了那么远,把他养到这么大,你才是他的救命恩人。”奚昃给她倒了杯热茶。

      “当年我捡到他时还那般小,张着嘴就开始哭,我都有些吓坏了。”木樨勾着唇笑了起来。

      “现在也爱哭,长不大似的。”

      木樨:“捡到既明的那日,天色若明若暗,我想着总有天亮的时候,就给他取名为既明了,他性格活泼,跟这名字倒是合得来。”

      “那怎么不跟你姓?”奚昃问。

      “我觉得沈姓很好,便不跟我的姓了。”

      木樨见他进来半天了,眉头都没舒展开,问:“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奚昃有些失神,听她这么一说反倒更惆怅了。

      “过来,挨我近些。”木樨朝着他伸出手。

      大片的黑影把木樨笼罩起来,奚昃走来蹲到她眼前。

      “再近些。”

      奚昃再往前些,把脸凑到她跟前。

      木樨抬手在他眉上描摹着,指腹把皱起来的眉头推开,“阿昃还是这样好看,老是皱眉就不好了。”

      她瘦了许多,手指骨节突出,肉不附骨的模样让人心惊。

      怎么几日不见便消瘦得如此厉害了,奚昃自知,却不愿接受。

      木樨心情郁结,又常常熬着夜,一整夜一整夜地熬着守在祠堂,光是这样怕也压不垮她,但那些对徐珩之的想念都成了她折磨自己的利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这身体也就垮了。

      煎熬的日子,她过的不是一日,是十八年,是几千个日日夜夜。

      亏空后的身体宛如老妪,她整日精神不济,清醒的时间越发的少。

      “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木樨知道他在忧心自己。

      奚昃把她的手拿下来,用自己的两只手捧着,放在嘴边哈气,“这天气有些凉,暖不能断。”

      木樨没反驳他,只是问:“我送你的生辰礼你看了吗?”

      “以后有机会你陪我一起看。”奚昃头也不抬,只顾着捂热她的手。

      “好。”

      “你跟我回小栈,我每天给你做饭,一段时间我就把你养胖了。”

      木樨还是看着他,“好。”

      “那现在我们就回去。”奚昃说。

      “好,但是你可能得受累抱我回去了,我不想走。”木樨张开双手,示意他抱自己。

      圆月高悬,晚风温柔,木樨被奚昃抱在怀里,她伸手圈住奚昃的脖子,小声地说着话。

      “阿昃,我有一个愿望想让你帮我实现。”

      奚昃平稳地走着,“嗯,你说。”

      木樨抬头看着月亮,“以后月亮还是会那么好看,那你以后还要跟现在一样。”

      有没有我在,都要欢愉一生。

      “好。”

      到了小栈,木樨便催促他把锦盒拿出来,两人一同坐在月光下,看着她送的生辰礼。

      是洛神赋的临摹。

      她写好之后花了点儿心思装裱到绢上,那几日天气不好,她生怕做不好就整日守着,暖室里温着,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只有一半的洛神赋完成了。

      “怎么只有一半?”奚昃问她。

      木樨有些不好意思,笑得腼腆:“懒得写了。”

      奚昃:“你还真是恶霸啊,送礼物都只送一半。”

      “你把剩下的一半补齐就完整了,这样不好吗?”木樨眨了下眼睛。

      “那你得看着我补完。”

      “好,我看着你。”

      ……

      不日便到了惊蛰,气温回暖,天雷乍动,雨水越发多了起来。

      今日木樨醒的很早,她坐在桌边喝完了一杯茶水,把头发梳起来就出了门。

      奚昃瞧见她出来了,把熬好的羹汤递上来,“我尝了一下还挺不错的,你尝尝,要是不…”

      木樨截住他的话,“我很喜欢,不管是莲子羹还是这个。”

      “那我明日给你做桃胶,正好我昨日在后山野桃林凿了些。”

      “好,”木樨端着碗,一下子全把羹汤喝完了,“阿昃,你抱我一下吧。”

      说着,木樨朝他举起双手,一双杏眼也笑得眼角弯弯。

      奚昃上前抱住她,把一旁的盖毯扯了过来盖到她身上,细心擦拭着她嘴角留下的渍。

      这个时节的风带着些陡峭的凉意,像是能把人都穿透般,凉得刺痛骨头。

      木樨靠在他怀里,“阿昃,我是个坏人,原也不能陪你长久,偏偏处处都赖着你。”

      “我昨日看你写字时,就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你,那时我就想我命真好啊,能有这么一个少年心性的人喜欢我,还喜欢了那么久,我真是愧不敢当。”

      “我这一生,全都耗在了徐珩之身上,当日阿嬷跟我说傅绥不是徐珩之,约莫只是相像,我自知这是阿嬷为了让我有个念想,等着他熬过这漫长日子,能多活几年罢了。”

      “我本想着我这剩下的轻松日子能一直陪着你,现在只怕也是我妄想了。”

      奚昃抱着她的手收紧,眼里的泪水砸到了木樨手上,他无声的哭泣、悲恸都在疯狂拉扯着木樨的心。

      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也有幸得过上天的垂怜,那些积蓄在心里的痛苦,在见到徐珩之以后就消散了。

      在遇见徐珩之的那日,他们一起撑伞走过雪地的那片刻,雪花簌簌落到两人身上,那时她把有徐珩之的一生都过完了。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可惜——

      故人身畔新人卧,山河冬雪独自坐 。何来相思绊心魄,此生白头不复错 。

      他以后会有很好很长的一生,这些于她十八年的等待是值得是甘愿。

      但有一个人注定永远地被辜负了。

      “阿昃,别哭了,”木樨缓慢地伸出手擦拭着奚昃的眼角,“这一生终归是我对你不住,下辈子赔给你…”

      “那时你一定要先找到我,不管走到哪里。”

      “别怕,我不会过奈何桥的,我会永远地记住你。”

      木樨费力地伸手环住他脖子,苍白干涸的唇贴在他耳畔,轻声地说:“你要长命百岁,一生无虞,替我保护好燕陵,照顾好自己。”

      奚昃能听见她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怀里的她有些艰难地喘着气,那些气息落到他皮肤上,像是把刀一寸一寸地切开他。

      三年前木樨身体就已亏空厉害,只能靠着汤药续命,那时他从黄贞先生的住处回来,整个人失魂落魄,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夜。

      这一夜他给那尊佛像磕了一夜的头,祈求着能够以命换命,只是现在看来救苦救难的大罗神仙没有听见他的祷告。

      他夜夜跪在堂前,烧香念经,磕头祈求,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阿昃,我有些累了,你跟我说说话吧。”木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话说完,然后睡过去了。

      奚昃声音嘶哑,有些哽咽:“徐珩之要成亲了,你不想看看吗?”

      他知现下大概也只有徐珩之能让木樨回心转意了,哪怕只是留得一时。

      “不想了,”木樨抬手摩挲着他的脸,“只是遗憾看不到你,看不到既明娶妻生子了。”

      “最,最担心的还是阿昃,这一生都耗在我手里了,只怕以后也跟我一样辛苦。”

      奚昃:“不苦。”

      木樨有些费力,撑在他胳膊上环住他脖颈,在他耳畔留下轻轻的一吻,“我不舍得让阿昃受我受过的苦了,你要是事事如愿,我便是死了也不觉怕了。”

      木樨十八年来过的什么日子奚昃未必不知道,困于囹圄,生死不得,原以为故人归来,却不料前尘往事尽失…

      她还剩下念想,可奚昃从此之后便真正断了念想。

      她最怕的便是阿昃一生孤苦,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

      如今看来,她最怕的也要来了。

      奚昃:“得你垂青,这一生尽可辜负了,我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会长命百岁,会…”

      木樨怎会不知奚昃,她多怕自己走了之后阿昃会随她而去,于是,她只能再次利用奚昃对自己的爱,让他守着燕陵城,让他看着沈既明,让他长命百岁。

      最想要的,还是奚昃快意余生,只是这样的话她不敢说,她怕奚昃真听了她这将死之人的遗言,这一生更苦了。

      他这一生,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木樨死在了这一年的惊蛰。

      燕陵十八年的春天,一场以死亡为颂词的等待终于落幕了,木樨等来了徐珩之,也永远地辜负了那个少年。

      燕陵三十六年的冬天,奚昃去找他的心上人了,那个答应把下辈子赔给他,一直等在奈何桥边的心上人。

      奚昃把木樨等待的十八年完完整整地还给了她,换了她一个自由身。

      下辈子,就不用这么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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