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陵十八年春

作者:孟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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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03

      今日,雪化了,比起前两日落雪,倒是这个时候更冷些。

      木樨很早就起了,站在窗户边上看着,直到阿嬷进来,她才后知后觉天大亮了。

      她躺在椅子里,盖着阿嬷一早换好的厚毯子,隐约觉得昨日那壶黄酒的后劲儿上来了,她昏昏沉沉了一上午。

      “姑娘,今日化雪了,你也出门去走走吧。”阿嬷给她找了一件厚实的衣服搭在架上,回头把手炉装了新的炭火,催促她出门。

      木樨还半躺着,嘴里嚼着小糕点,不清不楚地:“好,等会儿我就出门了。”

      她盘了个发髻,涂了口脂,把奚昃送的桃木簪子戴上,又拿了两块糕点才出了中药铺。

      前两日风雪大,大家都躲在家里没出门,今日雪化了,天边投射下来温暖的阳光,把人头攒动的长街都照得明晃晃的,看着热闹极了。

      长街两边的小摊也都摆上了,木樨跟摆摊的阿嬷阿叔打了招呼,在七旬酒铺买了一坛奚昃平日里爱喝的酒,便朝着小栈去了。

      木樨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么远了,也很久没有看到燕陵城的巨石牌匾了,这块立着的牌匾上面刻着燕陵二字,像是宣告,又像是缅怀。

      当年,她生怕那些人又回来,只能带着救下来的幸存者离开,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怀疑,他们只能装作迁居的人,一路逃亡到了如今的燕陵。

      好几年来,这座小城一直没有名字,直到奚昃来了,燕陵两个字又重新被提起。牌匾上的字是奚昃亲自刻的,那时他年轻尚轻,少年意气,笔走龙蛇,字迹飞扬跋扈,经过这么多年风霜洗礼,依稀还能看得到背后那人的桀骜。

      “姑娘,我们正说着你就来了。”徐莱接过木樨手里的东西。

      奚昃也站了起来,把暖炉放到她手里,给她解下了披风,“怎么几日未见,看你又瘦了许多。”

      木樨笑了笑,借着他的手坐下,“你还是第一个说我瘦了的,冬日里我整日都睡着,只怕是越来越胖了。”

      围在屋里的人散了,只剩下奚昃跟木樨,他把温好的茶水放到了木樨面前,又给端来木樨喜欢的糕点。

      “你酿的酒?”奚昃把桌上的酒壶提起来看了看。

      木樨顿了一下,“不是。”

      “唉,我是没什么福气喝你酿的酒了。”奚昃故意叹了口气,一副很是痛心的模样。

      木樨没接话,往他脖子上看了一眼,不经意提了一嘴,“你的挂坠不戴了吗?”

      “啊,是,已经不戴了。”奚昃像是没反应过来,有些愣神。

      小栈建在山上,遇上化雪时便每处都散发着光亮,滴落的雪水都像是一颗颗透亮的珍珠,融化在孕育生命的土壤里。

      木樨眺望着远处,那些参差不齐的山野像镶嵌在天地间的画布,四时各有风光,冬日暖阳下,卸了一身雪白戎装,半显半露的姿态吸引着人的目光。

      忽而,寒风四起,门窗俱动,盆里的火苗迸发出炸裂的火星,把木樨的裙摆烧了个小洞,烧黑的一圈看着有些刺眼。

      奚昃把温好的梅子酒端了过来,给她斟上一杯,“你就不问问我的第二份礼物是什么?”

      “那我问问,”木樨配合着他,道:“是什么?”

      “你最喜欢的。”

      木樨有些迟疑,而后抿了口酒,“你这屋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那坛酒,君子不夺人所爱,你留着…”

      “以后跟哪家的姑娘一起喝吧。”

      奚昃嘴角塌了下来,眼里藏着些许戾气,“木樨,你已经拒绝我第三千五百六十四回了。”

      “怎么?”木樨望着他,不动声色,“奚大少爷的美意我还不能不受着了?”

      “啧,要不是怕你恨我,你那间祠堂早给你烧了。”奚昃那大少爷的秉性藏都藏不住了。

      “行,今晚我陪你把它烧了——”木樨停了一下。

      “就当给你的新年礼物吧。”

      这下轮到奚昃怔住了,他没想到木樨还有这么好说话的一天,他看了眼太阳,也不是从西边起来的。

      也许是从南边起来的吧。

      木樨突然凑到他跟前,捏住他下巴,强迫他只能看着自己,“奚昃,是你吧?”

      这突如其来的逼近,让奚昃有些莫名,“嗯?”

      “十八年前,燕陵,”木樨看着他,一字一句:“这些够你想起来了。”

      奚昃脑子轰的一下,他僵住了,有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自以为是藏起来,却也忘了总有一天现实会把遮羞布扯开,让那些血淋淋的真相曝光在阳光下。

      这不,那一天就来了。

      奚昃有些艰难,道:“不,不是。”

      “从你来到燕陵,”木樨笑了起来,只是面上依旧清冷,“不,应该说来到这儿的那一天,我便对你产生了猜忌,你口中的流放只怕是你接近我们的托词,我说对了吗?”

      十八年前,木樨带着燕陵幸存者逃到了这座小城,他们隐姓埋名,扮作从山上迁居下来的人,才得以安定下来。

      这座小城地势偏僻,生在两座连山脚下,百草丰茂,参天大树覆盖如伞,就连入口处都极为隐蔽,木樨那时拖着阿嬷,不慎从山林间滚落下来,长时间的疲累让她失了自救的能力,直到有人上山打猎才发现了她把她救下来。

      被人捡到的那几日,木樨一直观察着这个地方,并谎称自己是从山上迁居的流民,过程中跟家人走散不慎跌入丛林,当她发现这个地方实在偏僻难行,十几年未有人踏入,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木樨便借着自己是大夫的由头,带着阿嬷等人留了下来。

      只是好景不长,时隔一年,奚昃也来到了这儿。

      那时,木樨就产生了怀疑,但她不敢打草惊蛇,这里不仅藏着燕陵人,还住着这些不谙世事的桃林之人,她万万不能连累了这些无辜的人。

      就这样,她暗地里一直注意着奚昃,当她发现这人并未有打探之意,木樨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很多年后,当木樨看到了奚昃脖子上的挂坠跟她在燕陵捡到的旗帜图案一样时,她惊觉燕陵之乱怕是跟奚昃脱不了干系;只是那时的燕陵人才从痛苦中剥开来,战火之乱让他们失了亲人,毁了家园,这种剜心之痛实在难挨,她不敢再有其他的动作。

      “也是,如果真的是你,也就不会有如今的燕陵了。”木樨终于把那些凌厉收起来了一些。

      她怀疑过奚昃,也一直在找机会杀了他,但她见过奚昃是怎么把如今的燕陵变得富庶的,是怎么让人记住燕陵遗址的,光是这样,她就没办法狠心。

      那些撕心裂肺终将过去,而他们也要往前了。

      奚昃有些慌了,他固执地拉住木樨的手,解释道:“燕陵之乱是我叔父挑起,我知道,我…我难逃干系,那日我父亲被他支开,来不及阻止才有了这场毫无人性的屠杀,他死一万次一千次都不够赔罪的,但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伤害燕陵的事。”

      十八年前,奚昃的父亲跟叔父为了开疆拓土,把势力范围扩大,他们开始了一场厮杀,尝到了甜头的奚昃叔父妄想掌握所有人,成为这万里河山的主人,于是成为了一个嗜血的魔鬼,他开始对每一个地方进行惨无人道的虐杀。

      而燕陵,是他宏伟蓝图上的一个坐标。

      尽管跟奚昃的父亲起了冲突,他仍然没有断绝把燕陵纳入版图的想法。

      于是,他趁夜袭了燕陵,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燕陵变成了尸山血海之地。

      奚昃的父亲为了让叔父停止虐杀,选择了大义灭亲,设了局抓住他,把他囚禁在地牢里,日日对着那尊佛像忏悔。

      “那日,我逃过一劫,没死在那些人手里,”木樨声音哽咽,大口地喘着气,“以后的每一日,我都深陷厄运,犹临地狱。”

      “我恨我自己,怎么就成了那个躲过去的人,那把火怎么没把我也烧了。”

      “你知道吗?燕陵之乱剩下的八个人,现在只有阿嬷还活着,其他七个人有的自裁了,有的病死了,有的疯疯癫癫最后只能在还清醒时自我了断。”

      燕陵之乱,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他们这些幸存者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有的熬不过去,变成了一抔灰。

      有的活了下来,却如同行尸走肉。

      “这件事我本打算带到棺材里,”木樨一夜未眠,这会儿眼睛疼的慌,她索性就闭了起来,“没人知道就当是过去了。”

      “可徐珩之回来了,我得为他讨个说法。”

      奚昃有些震惊,“他还活着?”

      木樨缓缓把头偏向另一边,“是啊,他还活着,还活的好好的。”

      “恭喜,夙愿以偿。”奚昃松开她的手,垂着头小声地说。

      是啊,还有什么不满呢?

      等了十八年这不是把人盼来了吗?终归也见上了一面,还有什么不满呢?

      人啊,为什么总是贪心不足惹烦伤。

      “是,是该恭喜他,马上就要有…家了。”木樨极力压制住自己话里的颤抖。

      奚昃蹙眉,声调拔高:“他成亲了?”

      木樨愣了一下,她以为应该不会有那么难受了,原来这话不管落到谁嘴里,她听着都万箭穿心般的难过,“嗯,他应该是受伤了,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所以他把之前的事都忘了。”

      “就没其他的办法让他想起来吗?”奚昃说。

      “想起什么呢?”木樨虚着眼,阳光早已挪到了别处,暖她半分都懒得了,“想起十八年前燕陵城的那场厮杀?想起他是怎么颠沛流离才有了今天?还是想起我跟他那些陈年旧事?”

      “阿昃,他要成亲了,”木樨深吸了口气,才把话说得完整,“想起往事于他已经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

      “只要他还活着,不记得过去的事才是老天爷的恩赐。”

      带着一身伤的人,怎么能走得远。

      奚昃:“那你呢?”

      “我在祠堂给他立了牌位,过去我想着他要是不在了,能有个归处,不至于当个孤魂野鬼,”木樨声音很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要是还活着,就让我见他一面。”

      “你瞧,上天待我不薄了,我真的见过他了。”

      桌上的梅子酒已经凉了,散发在半空中的梅子冷香凌冽醉人,像是把人带进一场无休无止的梦里。

      徐珩之消失了十八年,而今回来一句要成亲了便了却万事,将往事一笔勾销,而等了十八年的木樨,也如了愿,见到了徐珩之。

      尽管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总算是见过了。

      奚昃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继而紧作一团收了回来,“木樨,他都往前走了,你呢?”

      “不说这个了,我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木樨抿了抿唇,笑得人畜无害。

      “有一点儿,我骗了你,你吓唬我,咱俩算是扯平了。”奚昃说。

      “那你以后还得继续看着既明,继续守着燕陵,我们才算扯平了。”

      “好。”

      ……

      还未说上几句话,木樨就灌了自己好几壶的梅子酒,她双颊酡红,眼神迷蒙,像是有些醉了。

      趁着夜幕未深,木樨还一个劲儿地闹着要回去,奚昃只好掌着灯一路跟着她。

      “阿昃,我有点儿晕了。”木樨走到一半时,就停住了摇晃的身影,转头看着奚昃。

      “那你想怎么着?”

      木樨想了想,迟疑地朝他伸了伸手,“你背我吧。”

      奚昃扑哧笑出声来,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蹲下,说:“你还真是恶霸啊,才刚威胁完我,也不管我乐不乐意就让我背你。”

      “行吧,那你乐不乐意?”木樨一边往他背上爬一边问。

      “荣幸之至。”

      小栈下山的路会经过一片竹林,冬日里叶片落光了,横生的枝桠肆意地摆放着,木樨的披风扫过,便发出簌簌的声音;一轮圆月高挂,清澈月光流淌下来,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行于山野之间,月影人影成了这山间的一番景色。

      奚昃背上的木樨很轻,骨量轻盈,一小团就这么静静地窝在他背上,某个瞬间奚昃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他可以就这么背着木樨一直往前走。

      永远都正视前方,不要回头。

      “奚昃,对不起。”他听见木樨很小声地说着。

      木樨靠在他肩头,低声地说:“奚昃,你很好,燕陵的事我自知与你无关,我也不曾怪你,只是我得帮帮徐珩之啊,不然这些年他受的苦不都白白受着了。”

      “嗯,我知道。”奚昃知她心中有气,今日那一通毫无逻辑的指责也不过是发泄,他心甘情愿受着。

      “你别怪我。”

      “好。”

      两人到了中药铺,沈既明正给傅绥介绍他们今日买的东西,那些个小玩意儿摆在行囊里,有绣着花纹的虎头玩偶,有一卷古语雕刻的竹书,还有一些颜色亮丽的小玩意儿,当真应了傅绥那句:我夫人很可爱,像个小孩儿一样爱撒娇。

      木樨在奚昃耳边说了什么,两人也没停留,打了招呼就往后院走,到了祠堂,奚昃把木樨放了下来。

      “怎么?都要收礼物了还不高兴啊?”木樨逗着他。

      奚昃眉头紧锁,拉住了她,“我已经收到了今年最好的礼物了,要不就别送了吧?”

      “我都说了,哪儿能收回。”

      木樨反手拽住他,两人一同进了祠堂。奚昃来过几次,都是为了找木樨来的,从未好好看过里面长什么样,想不到头一次能看个全貌,竟然是看木樨烧东西。

      祠堂布置很简单,进门是一套桌椅,绣着花纹的布匹盖在了桌上,几张圆凳放在桌下,凳角边上都占了灰,往里走是一个挑出来的横梁,两边的布帘被卷起,露出了中间的案台,上面摆着两个牌位、一个锦盒。

      蜡烛的光驱开了一室的黑暗,把两尊牌位点亮,木樨把火盆拽出来,打开锦盒找到了那角婚书,然后借着蜡烛的火焰把它点燃放进了火盆里,载鸳谱几个字瞬间被大火蚕食,变成了一捧灰,跟火盆的灰烬参杂在一起,就算有火眼金睛怕也难辨那抔灰是那角婚书留下的了。

      木樨把牌位递给了奚昃帮她折断,然后一同丢进了火盆里,火光四起,木头燃烧带来的火光里藏着一缕青色,烛光闪烁间又匿于那灰白尘埃中。

      “既是我冒犯了,我得改。”木樨看着燃起的火光,低低地道。

      奚昃站到她身后,手臂支起圈住她,掌心张开盖住她眼睛,调侃道:“知错能改是好孩子,这一角婚书都朽了,日后我找最好的绣娘,定给你完整的婚书。”

      他听见木樨说:谁稀罕。

      他的手心湿润,落着木樨的几滴滚烫泪水。

      第二日,傅绥走了,奚昃去送他的时候强行来了个分别的拥抱,把傅绥跟小厮都惊着了,奚昃也没理会他们,只管一路跑着回来,见到了木樨就一把抱住了她。

      “我刚刚在徐珩之哪儿给你拿了一个拥抱,现在送给你。”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说。

      木樨抬手拥住他,“是抢的吧。”

      天高路远,就此别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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