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陵十八年春

作者:孟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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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02

      第二日,大雪停了。

      木樨难得起了个大早,在药铺里拿着金属小秤在秤药,准备等会儿炮制驱寒的药丸。

      接连几日的大雪,夫子学堂告了假,沈既明就在家温书,不用到学堂了,他一早就缠着阿嬷给他做银耳桂花羹,现下正端着小碗在一旁砸吧嘴。

      “师父,你今日很好看,就像,就像——”沈既明仰着头想了一下,“夫子收藏的那幅画上面的仙女。”

      木樨平日里素着习惯了,头发用一根木簪子盘在脑后,脸上不施粉黛,连画眉都懒得动手,就让阿嬷给她修成了细长的一条,省的整日都要对着镜子画了。

      今日确是有些不同。

      她把盘起来的头发放开了,编了一个辫子放在胸前,阿嬷给她的口脂也派上了用场,整个人看着鲜活不少,前厅里放着好几个取暖用的火盆,她只穿了一身青色的衣裙,十指如笋腕若白莲。

      木樨把称好的药材放到了一块,毛巾拭了手,然后指腹擦了擦沈既明的嘴角,问他:“那日跟夫子去哪儿看雪了?”

      “不只有夫子,还有阿昃跟我们一块儿,”沈既明提起那日的事还有些兴奋劲儿没过,绘声绘色地说:“我们先去了富春山,到了山顶夫子说对面那些野草丛生的地方是以前的燕陵城,我还看到那里有很多野花,冬天了还是开着的,真真是特别漂亮,就跟师父一样漂亮。”

      “后来阿昃发现雪越来越大了,我们才下山的,阿昃还邀请我们到他的小栈里吃了桂花糕,给我们喝了他春日里酿好的果子酒。”

      木樨:“他还真是惯着你。”

      “哎,我差点忘了,”沈既明摸摸口袋,又翻出平时背的小包,从里面掏出一只簪子,双手捧着送到木樨眼前,“这是阿昃送给你的新年礼物,他说还有一个礼物要你自己去讨,还说你有空了记得去找他。”

      是一只桃木簪子。

      颜色比起平常的桃木要更淡些,簪身圆润,顶部镂空的地方嵌了一颗珠子,透光时能看到里面流转的微光,仔细看能看到上面嵌着的纹路,隐约还能闻到一股桃木的香气。

      “好,我知道了。”木樨接过簪子,把头发绾了起来。

      傅绥清醒时仍觉得头疼,随行的小厮听见动静把醒酒汤端了过来。

      “公子除了头疼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小厮问。

      “没有。”

      小厮不禁感叹,“昨日你跟木樨姑娘喝了一坛子的酒,人家还没怎么着你倒是先醉了,这木樨姑娘不仅医术了得,酒量也十分了得,把一个大男人喝趴下了。”

      傅绥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趴下的,倒是还能想起那时木樨的样子,双颊绯红,梨涡浅笑。

      只是眼里像是有什么厚重的情绪,化不开。

      -

      木樨把绾起来的发髻松了,在乌黑的发上系了一条红缎,她看到镜里的人,恍若隔世。

      雪停了,太阳也快要出来了,她很想在这个时候去小既明说的富春山看看。

      “姑娘今日这样真好看。”阿嬷给她整理着衣领,不吝啬地夸奖。

      木樨:“阿嬷,我想去富春山看看。”

      “雪虽停了,但山路崎岖难行,姑娘还是等雪化完了再去吧。”

      “阿嬷,燕陵好几年都没下过雪了,我想去看看。”

      “这都被雪盖住了有什么可看的?”

      “天黑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的,小既明跟我一起。”

      阿嬷拗不过她,只得给她找嵌了棉的狐裘,保暖的小手炉,把两人送到了富春山脚下才离开。

      沈既明轻车熟路,就算大雪盖住了,他也能找到上山的路在哪儿,他牵着木樨,察觉到她的手凉了,便让她伸到衣服里给她暖手。

      一大一小,有些艰难地上山。

      “师父,夫子说的是真的吗?”沈既明一边看着路一边问:“燕陵城以前是在对面,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

      木樨目光柔和:“嗯,夫子没骗你。”

      “夫子还说燕陵城以前人很多,就像他说的那个画卷里面的人一样多,还很热闹,赶集的时候什么小玩意儿都可以买得到,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

      “阿昃说他以前在一张画卷上看过燕陵城,那个时候他还偷偷跑出家到燕陵玩儿,买了很多小玩意儿又偷偷溜回家了,他可真调皮。”

      木樨认真回应着他的每一句话,尽管脚下的雪都凝成了一团冰,她走在上面每个脚趾都在抓紧也有些力不从心,她的脸被寒风吹得生疼,像是一把刀在剜着每一寸肌肤,呼出来的气都不那么暖的时候,她才真的意识到,自己是没办法爬上山顶的。

      那个落了雪的燕陵城,大概是见不到了。

      到了半山腰的小亭子,他们停了下来。

      沈既明喘着气,拂开小石凳上的积雪,然后把自己的布包放到了凳子上,才扶着木樨坐下,“师父,你先休息一下,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继续上山。”

      木樨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汗,“你累吗?”

      “不累,我只是怕师父累着了我才休息的。”沈既明圆圆的眼睛眨巴眨巴,像颗会发光的黑曜石。

      “那我们就在这里停下来,不上去了好吗?”

      “好,昨日我来时看到有一朵特别漂亮的花,我去摘来送给师父。”

      富春山跟周围其他的山比起来要高一些,在半山腰能看到燕陵遗址那些疯长的杂草,遥远的残垣断壁也被藤蔓霸占,盖得不见天日,而今的满目疮痍得以窥见一些,便如切肤之痛,摧毁着木樨的内心。

      时间越长,当年那些残忍的画面就越清晰,木樨时常做梦都能听见燕陵人撕心裂肺的呼喊,被践踏的血肉在九泉下凄厉的诅咒。

      过去富庶的燕陵城现在就这么死寂地沉睡,醒不过来了。

      “小既明,你也来了呀。”傅绥不认路,被小厮带着从另外一条偏僻的小路走了上来。

      “明明就是我们先来的。”沈既明把摘下的花小心地放到了兜里。

      傅绥捏捏他的脸,“你们?还有谁啊?”

      “喏,还有我师父。”

      定睛一看,傅绥才看到小亭里还站了一个人,她白色的狐裘跟周围雪色融为一体,发梢上的红缎带随风而起,呼啸而过的寒风把她的裙边掀起,她像是生出了翅膀,下一刻就随风飞走了。

      “既明的师父,”傅绥笑着走了上去,“方才阿嬷就说我会碰到你,果然碰上了,这是她托我给你带来的汤药,我一路都温在怀里,现下还是热的。”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月牙形状的壶,壶身上附了一层棉絮,一看就是阿嬷的手艺。

      燕陵虽几年未下雪了,但冬日里还是冷,窜到骨子里的凉意木樨受不住,所以阿嬷给很多平时用的器具都做了衣裳,有保暖的功效,也让木樨平日里用到时不会手冷。

      “麻烦你了。”木樨颔首,接过了壶。

      她没想到在这里能碰上傅绥,他那张脸总让人能想起一些往事。

      不该想的,却又由不得自己。

      “师父,送给你。”沈既明把花捧着走过来。

      木樨弓着身体跟他齐平,“那你帮师父戴上好不好?”

      沈既明把连着的□□放在手里搓了一下,又放在口里哈着气,“好,师父,这下不凉了吧?”

      “像你一样的暖。”木樨摸摸他的头。

      粉白色的小花簪在木樨鬓边,零散的雪粒还沉睡在花瓣上,衬着她眉睫上的雪花,像个遥远而来的风雪归人。

      木樨打开了壶口,灌到嘴里的汤药还是热的,氤氲开来的雾气,把她的眉眼都化在了这方天地之间。

      傅绥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壶看。

      “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往上的话还是再注意些。”木樨朝沈既明招招手,拿着壶装到了小包里,拽着他有些凉的手就下山了。

      沈既明带着木樨的手放到了暖和的兜里,伸头示意她把包挂到自己脖子上,他右手捏着一大团的雪,上面粘着两片树叶做的眼睛,树枝做的歪七扭八的嘴,此时还在乐呵的笑。

      “师父,我刚刚捏雪人的时候就想把她捏成一个漂亮的女子,我还留了一个发髻出来,”沈既明朝着那个突出来的一坨努努嘴,“但是她怎么还是这样呢?”

      “那师父帮忙让她变漂亮,好吗?”木樨问。

      “好,让她跟师父一样。”

      木樨把手掏出来,把头发上的红缎带扯下来,她伸手在雪人发髻上梳了一下,然后把红缎带拴在了发髻上,打了个漂亮的结,多出来的一截缎带在空中飞舞,倒真像是雪人的头发一般。

      还差点儿。

      雪人颜色太寡淡了,木樨在唇上抹了一下,带着揩下来的口脂涂到了雪人唇边,红唇迎合着红缎带,雪人顿时栩栩如生。

      下山的路比上山难走许多,走了一半木樨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她把狐裘脱下来卷成一个四方的小枕头,把沈既明抱到怀里,然后坐着狐裘从雪路上滑了下去。

      风声呼啸而行,带着飞扬的雪粒落到她脸颊,眉睫,她虚着眼,感受着那些不断变化的景象,笑得更加开怀了。

      天黑前,木樨带着沈既明在外面的小馆吃了一些平时阿嬷不让吃的东西,又给他买了几串糖葫芦,两人才往药铺方向走。

      中药铺的大门口,木樨没有跟着沈既明一起进去,她站开了些,尽量把自己缩到一边的墙角,耳朵贴着墙,听着里面的动静,确定了阿嬷已经被支走,她才蹑手蹑脚地进了门,身体靠着边上快步行走。

      进了里屋,她把狐裘挂在了架上,手放到了火盆上面取暖,矮桌上放着一碗羹汤,她寻了个屋里远一些的花盆,把羹汤悉数倒了进去。

      做完这些,她躺到了椅子里,蹭着温暖的小毯,她身上的凉意也退了不少。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索性紧闭双眼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

      阿嬷进了门看到她闭着眼,立马脚步都放轻了,嘴里的唠叨也停了。

      这一装还成真了,木樨听着阿嬷在里屋的动静,不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等她慢悠醒过来时,屋里漆黑一片,屋外的烛光倒进来,把一小方空间点亮了。

      里屋似明未明,烛光葳蕤,木樨眉头紧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划过眼角时触到了一手的凉。

      一场梦罢了,她竟当真落了泪。

      现下四处寂静,屋外偶有风吹树枝落雪的簌簌声传来,檐下的红灯也被风惊扰,摇曳下生出的烛火像扑闪的大片萤火虫,撑起了房里的随处黑暗。

      她起了身,温了一壶的黄酒,而后又打开了门,墙角那只梅花孤寂地盛开,在这冰天雪地里一抹红抢了眼,却也过分孤独了。

      “既明的师父?”傅绥从长廊走了过来。

      木樨:“是。”

      “大概是我馋了,老远就闻到你温酒的香气了。”

      “今日温了黄酒,你若是不介意也可喝上一杯暖暖身子。”

      傅绥朝她颔身,进了屋子坐下,他才从寒夜里走来,鼻尖还有些红,谈吐间的热气似打翻了冬日山野的浓雾,让人看不真切。

      “今日阿嬷托我给你带的汤药…”傅绥有些犹豫。

      木樨笑了,白日里就见他像是有话要说,这会儿终于开口了,“怎么了?”

      “阿嬷煎药的时候我偶然路过,看到了她拿着使君子、人参还有当归,我猜测大概是我在书上看到过的药方。”

      “桂花摇影夜深沉,醋酸当归浸。”

      “这世间有什么药方又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呢?”木樨问。

      傅绥唇角勾起,也笑了,“是我唐突了,那个药方怕也没有书上说的功效。”

      “有没有倒不打紧,喝下去也就轻松了。”木樨抿了口黄酒。

      傅绥呼了口气,直言不讳:“既明的师父,我是否做了什么让你不舒心的事?你好似有些不太想与我共处。”

      回想木樨与他见面的这两日,她都有些刻意避着,若不是他自己撞上来打定主意就是要喝酒,恐怕木樨也会回避。

      木樨给自己灌了一大杯的黄酒,一如既往的语气:“你多虑了,今日在富春山只是我没有精力再往上,所以就提前下山了。”

      “至于药方,不过是我从折子戏里看来的,我一个医者不苦心钻研医术,倒把这些无稽之谈挂在心上,说来怕惹人笑话,砸了自己的招牌。”

      折子戏里的主人都团了圆,只有她喝着所谓的方药来麻痹自己,终日惶惶。

      她生平第一次生出许多对上天的敌意来,叫她知道了张生害相思,却不叫她晓得相思何解。

      眼前人已非彼时人,木樨从见到他的那一刻,既庆幸又绝望,悲喜交加,彼时高者此时低,她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再面对这个叫傅绥的人。

      害怕相见,又贪心地希望能够再多见几面。

      木樨太害怕了,她脑子里徐珩之的模样已经模糊,她甚至不愿承认自己快忘了这个人是什么样子了。

      “你昨日与我说的话我都还记得——“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因缘和合,万般皆空。”

      “你若不是参悟了缘这一字,想必也说不出这些话。”木樨想起昨日他说话时那豁然的模样,便是想学也学不来了。

      傅绥拱了拱手,说:“既明的师父抬举我了,我自答应父亲执掌家业后,便求了一个八年之约,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有什么看不明白,只是待在那个大房子里久了,人便越发空旷,像是在一天一天的时间里有个位置被凿了一个大的空洞,不管我怎么做都填不满。”

      “索性我就离开了家,从江州一直往南走,到了一个湿热雨林地,我不顾不管往里闯,差点丧了命,在生死之间,一线之隔我苦苦挣扎寻求生机,后来被一个采药的农夫救了下来。”

      “往北一直走,我瞧见了平日里很多没看到过的东西,跟着行商的队伍从大漠里一直走,有一日风沙实在大,我跟队伍走散了,后来清醒时,身边坐着一头狼,大概它看我要死了,便想等着死透了再来吃我…”

      傅绥描绘的世界那么精彩,就像是山海古籍里那些木樨从未见过的奇山异景,尽管这样,傅绥说的话她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她看着傅绥手舞足蹈的模样,便想起当日的少年,也是这般意气风发。

      “算起来过了冬月,我跟父亲的八年之约便到了,燕陵雪停了,等到雪化的时候我也该走了。”傅绥说。

      木樨看着他的眉眼融化在昏暗烛光里,看到他眼里那簇光芒从未熄灭,便也知他心里的那个大洞如今也算愈合了。

      “化雪那日燕陵城会有很多小贩在卖东西,什么样的都有,你可以去看看。”木樨说。

      “好,”傅绥像是想起什么了,笑得更加温和,“我这次回去就要成亲了,可得带些小玩意儿哄哄夫人才行。”

      成亲,夫人。

      是啊,他也过了年纪,有家室也在情理之中。

      木樨抓着杯子的手有些苍白,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嘭’一下断了,她听不清楚傅绥接下来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周遭都闹哄哄的,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淹没。

      “既明的师父?”傅绥看她有些失神,试探地喊了一声。

      ——砰

      桌上的酒壶碎了一地,木樨有些手足无措,那些破碎的声音震得她有些眼眶发酸。

      “没事吧?”傅绥问。

      木樨看着地上的一滩酒渍,只是小声地说着:“你的夫人应是极好的。”

      “是,她很可爱,总像个小孩儿一样撒娇,摔倒了就趴在地上躺着,等到舒坦了才爬起来,我每次出来都得给她带一些有趣儿的小玩意回去,不然她又得说我不是了…”傅绥说起她时,神情宠溺,唇角含笑。

      木樨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明明身在暖室,却浑身冰凉,如坠深渊。

      打第一眼所见,木樨便知晓了,上天终究圆了她一个梦,傅绥就是徐珩之。

      徐珩之眼下有一块疤,是木樨年少时玩烧火棍烫到的,是啊,过去的那些伤痕还是以另一种方式成全了她。

      过去十八年,她想着徐珩之只要还活着,只要见上一面就好,现在她如愿了,却更贪心了。

      原来,人都是自私的,她更甚。

      “那,木樨敬你,”她举着酒杯,起身,贪恋地盯着桌上那抹影子,说:“愿傅绥此后一生顺遂,万事胜意。”

      傅绥:“谢了,既明的师父。”

      ……

      这夜漫长,太长了,就连窗外的风都生怕白昼不来溜之大吉。

      木樨蜷缩在床上,身上压着阿嬷换的厚实被子,那些小小的动静像是小兽受了伤躲在山洞里恐惧地颤抖,黑发覆面下,她绝望又凄怆地哭着,她紧握拳头抵住苍白颤抖的嘴唇,滚烫的泪水像是岩浆把这个洞烧灼得越来越大。

      如果这真的是场梦,那让他们多留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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