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大人越狱手册

　　几人各安座次，只有那女子乖巧地站在歧舒身边，寸步不离。

　　巴念切入正题：“听闻公子出走，长孙大人抱恙，靖陵王也很是忧心，特命我来为大人赎药调治，另带了几株百年血寒参，并几座王上所搜罗之珍玩，还望笑纳。”

　　老态龙钟的长孙俶摆摆手：“劳烦翰征挂心，老朽不过偶染时症，眼下已是无碍，你回去上覆翰征，不必为我劳神害体，倒是他自个儿，年纪轻轻的，以后日子还长着，何必伤痍如此？”

　　巴念点点头，将他的话记在心头，又道：“不知长孙大人和岐先生可有了公子的下落？”

　　费述这蓦然想起来，还未将小欺姑娘来信一事禀白长孙俶与大师伯。他是个莽撞之人，哪里理会这些文人雅士的规矩，只朗声说道：“啊，且忘了说，泓洢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这两日恐怕就要到了。”

　　正是头疾发作，长孙大人那张隐含着怒意又不好发作的眼睛顿时一亮，这才注意到那厢剑眉星目的青年男子，方熨开眉梢问：“此话当真？”

　　毕竟盼星星盼月亮，眼瞧着公子三番五次就要归来，结果却是麻雀子摇枫树，屡屡让他扑了空。

　　翟乐狐哀拿不住公子也就罢了，连阿笠也空手而归，着实给他气得不轻。

　　费述双手环胸，郑重其事：“千真万确，前几日我们收到了小欺妹子的信蝶。”

　　小欺妹子。

　　听到这几个字，那站在歧舒身旁的女子眸中闪过一丝微妙之色，奉茶的双手也随之微微一颤。

　　在场诸人亦不知他口中的小欺妹子究竟是何来头，除了那位吹胡子瞪眼的长孙大人。

　　他可是多番从翟乐、狐哀、阿笠等一众人口中听到过这位姑娘的名字，乃至于他现在一听到这几个字，就遏制不住地胸膺闷扰。

　　得益于狐哀与翟乐的添油加醋，这个几乎将公子迷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的乱世狐狸精形象在长孙俶脑海里栩栩如生。

　　二人绘声绘色地描摹出一个道行高深的妖女形象，言下之意，他们俩根本不是对手。

　　看看，连阿笠大哥也铩羽而归，这可如何区处？

　　如此一来，正在气头上的长孙大人自然也信去了半分。

　　人怕引诱，塘怕渗透，公子若是把那祸水根子引回来，必将后患无穷。

　　长孙俶喜忧参半，才闻讯片刻，心里竟已合计起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待得那女子出现，找个由头收拾了，以绝后患才好。

　　公子从未亲近女色，想来不过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难道还能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妖女跟他这个经营多年的肱骨老臣置气？再过些日子，兴许他也就把那女子忘得干干净净。

　　也是他老糊涂，全然忘了公子已然到了婚配的年纪，情窦初开在所难免。

　　是该为公子择一门亲事了，免得什么下里巴人都上赶着攀龙附凤。

　　思及此处，长孙俶不禁捋了一把长须，口中哀叹起来。

　　那靖陵王之女，奉麟郡主，本是与公子指腹为婚，定下丝萝附乔之约，谁知造化弄人，她竟走失于一场战乱，靖陵王苦苦寻觅多年无果，这才日渐消沉，病至绵惙。

　　“不知师侄口中的小欺姑娘是？”

　　这一路来，费述似乎都未曾与他提起过这个名字。

　　“呃——”费述不自觉地看了歧舒身旁的女子一眼，还不是因为这位姑娘自称是小师弟的姘头，他此番若再提起小欺姑娘，就含了几分多管闲事的意味，“是我们的一个朋友，和泓洢一起回来。”

　　未曾察觉出异样的歧舒甚是满意，捋着白须，连连点头：“看来泓儿交了不少朋友，这孩子素来性格乖僻，我一直担心他身边无人照应。”

　　此话一出，长孙俶可就不爱听了。

　　这话撂出来，不就是膈应他的么？

　　想当初这老匹夫把公子拐到那穷乡僻壤的剑庐里去苦修，因一己私仇害得公子几欲殒身火海，这一桩桩旧怨他可都历历在目，如今还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气煞他也！

　　“公子千金之躯，饮食起居自有侍从悉心照料，纵观觉城上下，何人不是为了公子殚精竭虑，一些远走多年置公子安危于不顾的粗鄙之人有甚颜面置喙？”

　　不妙。

　　费述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生怕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两人的唾沫星子会溅到自己身上，惹火烧身。

　　巴念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毕竟在靖陵王身边侍奉多年，这等场面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不疾不徐地上前解围：“长孙大人，歧先生，巴念身为晚辈，本不该说什么，但眼见着公子就要回城，您二人皆是公子敬重的恩师，想来公子若是见到您二人有隙，只怕会更加为难。”

　　话说穿了，就是不能让泓洢不高兴。天大地大，公子最大。这个道理，即便这两人再怎么昏聩，也还是知晓的。

　　尤其是长孙俶。好不容易盼得公子归来，可别再有个三长两短。

　　他再怎么严苛待人，泓洢也是他的主子，这是不争的事实。若是在觉城众目睽睽之下限制他的自由，那就是僭越，一向恪守礼制的他绝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二人相顾无言。

　　巴念本想再与他二人蔓辞几句，尤其是那位仰慕已久的歧老先生，缘悭一面，如今正是扳谈之机。

　　可眼下晤面的情形似乎不太适宜继续，无奈之下只得执手送别歧老先生，约定好明日再登门造访。

　　被扫了兴的长孙俶也无意继续，潦草交代了一番之后，也与他拜别。

　　从花厅里出来，已是金乌坠地。

　　巴念自回抄手游廊下踱步而来，望了一眼那厢房外的假山石，镀上了一层茫茫的金雾，朦胧中，似有一人伫立在那日暮阑珊处，身披霞光。

　　他摄衣而前，待到走近了些，赫然发现，竟是白日里歧先生身边的那名少女。

　　此地不是别处，正是长孙俶安排与他的下榻之处。

　　而这姑娘出现在此处，想必也是为了侯着他。

　　踌躇再三，他顾目四下，见得除他二人之外再无第三人，方定色开口：“姑娘，你在等我？”

　　巴念目中一片茫然，二人一无干系，二无无渊鱼，难道是歧先生有什么话不便当着长孙大人的面说，要她来代为传话么？

　　只见那女子手中捻着一株含苞的白菊，转过身来，一张动人心魄的面孔之上，波澜不惊：“巴叔叔，你还记得我么？”

　　此言一出，巴念立时倾目，瞪大了双眼。

　　遂掏肚子涮肠，脑中如现列缺，飞也似地搜索着这张花月一般姣好的面孔。

　　繇来他生平所识之中，少见这般生得绰约如娇花的女子，合该见上一眼，便魂牵梦萦才是，可经此一番，他似乎并未在识海里有所收获。

　　可越看这张面孔，他又越觉得熟悉，熟悉得像是日日夜夜反复出没自己眼前一般。

　　“姑娘，你是青雎人么？”

　　“是。”

　　那兴许是见过？可他实在是难以勾缠起什么晤面的记忆。

　　其实也怪不得他，连年于王上榻前侍疾，他见过的女人屈指可数，且自从奉麟郡主罹难之后，王上更加无心流连花丛，就连早逝的王妃，他也只是在画像上见过。

　　王妃。

　　惊觉到一丝记忆在脑海中豁剌剌地炸裂，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一幅王妃的画像。

　　这女子，与画像上的王妃，竟有几分神似。

　　不，定睛一看，倒有八九分传神。

　　巴念惊出一身冷汗，不敢肆言结论，只是两股展展，慌忙从窄袖中取出手帕，揩抹自己额发上细密的汗珠。

　　那女子见他冷汗涔涔，全然是意料之中，竟是冷笑一声，目光流睐道：“巴叔叔，他们都说，我和我娘长得很像。”

　　话音未落，她毫不犹豫地将藏于襟口之中的长命锁解下，递与他看，仿佛错过了这一瞬，就再也抓不住了。

　　那锁的样式十分特别，乍看之下是红铜质地，却又闪烁着金砂的光泽，华贵无比。锁头上刻着一只麒麟踏云，双眼是两颗巧夺天工的血红宝石，璀璨夺目。“这是父王赐予我的麒麟长命锁，生来便戴着，不知巴叔叔可认得此物？”

　　巴念骇然一惊，接过那长命锁，不可置信地反复翻看间，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少女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薄暮冥冥，她沐浴着夕阳的嘴角冷冷戚戚，勾起一丝意犹未尽的笑容。

　　皓白贝齿相抵在那张樱桃小口之中，细细咀嚼回味起来，却像要是要将那些不堪的回忆碾碎零落。

　　她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

　　久到甚至不能多等哪怕一念一刹，久到她自己都无法确认，自己那颗被鞭笞得鲜血淋漓的心脏，是否还存在着对那个陌生男人的一丝丝骨血之情。

　　是姑厌把她变成了这副饕虐冷血模样，还是自己与生俱来便是如此，她不置可否。

　　她只知道，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就一定要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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