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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
重新燃起一碗灯，那年耄貌艾的身影在房中来回踱步。
已不知是第几次，屡屡在朦胧少醒间听见那个声音，他都会惊出一身冷汗。
有时他甚至分不清，是自己在说话，还是那咈哧之声在颅内低语。
你究竟是谁？——他不止一次地面对着四维空荡，自问自答。
而那个声音总似暗云笼罩一般，呓语以对：“我就是你啊。”
仿佛患上了离魂症，连日来他不分昼夜地陷入梦梦铳铳，或是莫名危立于一周遭尸山血海，寒树凄烟，或是声声气气默语些不知所云之言，种种般般犹如身着湿衫，挥斥不去，偏生发作之际他又神识清湛，唯生魂离了舍，不能自如。
像个无法动弹的布偶，眼睁睁地看着那力量夺去自己心智。
趺跏而坐，他徐徐吐纳，以镇心神。
小径里抄风过处，已是晨光初。
门外俨然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轻叩两下门扉。
汗浃透了中衣的老者适间抬起脸，徐徐扬眉，低声唤她进来，至此不让对方察觉到一丝异样。
“歧先生，该用早膳了。”
“嗯。”
得到应允，女子莲步摇曳，将小瓷碗搁到了案几之上，柔声道：“巴先生托我捎话给您，他有要事在身先回青雎了，下次再来拜谒先生，还望歧先生海涵。”
歧舒正在榻边趿鞋，倒不是很将此人放在心上，随口问道：“什么事走得这么急？”
“应该是要紧事，走得很急，五更天便走了。”
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心里只如明镜一般，要的就是十万火急，一刻不得耽搁。
噩梦初醒的歧舒似乎无甚胃口，只是翻搅着碗中的清粥，食不知味：“我老头子一个人闲云野鹤惯了，你以后，不必再做这些。”
这是要赶她走么？
她蛾眉微微一蹙，敛衣坐定，不慌不忙道：“歧先生，您前日可不是这么说的。”
舀着清粥的手微微一怔，歧舒仰目抬头，却不迎目而视，那目中藏头掖尾之色毕现，也不知在躲闪什么。
良久，他方启唇：“我昨日说过什么，又做了什么？”
“您前日说，要我为您做事。”她并不惊讶于对方的反复无常，连日来的蹊跷行径，她虽看在眼里，却从未对他的命令加以沈吟，“先生吩咐之事，我已经料理妥当，东西就放在后院，先生宽心，绝无旁人看见。”
这句“绝无旁人”，直叫歧舒寸心如捣，轰然坠地。
他放下碗筷，猝然抬头望向眼前的少女，那张乍看之下天真无邪的面孔之上，竟暗含着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她所笑为何？
眯成一对月牙似的眼睛，缝隙里透出的幽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千万个毛孔里生出了虱子，啮咋得他遍体生疼。
莫名地，在这个小姑娘面前，歧舒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惶恐之意，却又忍不住去窥探这笑容背后暗含的深意，双脚不听使唤地往后院走去。
是一具尸体。
一具妇人的尸体，生生被人徒手剖腹，双目睖睁着看向歧舒，似是没死透，眼皮子竟痉挛跳动了一瞬。
那死胎就静静搁置在这具尸体一侧，斑驳的血渍将草席变得污秽不堪，难以入目。
青天白日之下，这两具突兀的尸体就这样如物件般陈列在他眼前，日光尚有些惝恍，照得尸身满是尘气氤氲，诡异至极。
“你……”
四目对望，面对着眼前的小姑娘，歧舒的背脊竟森然发冷，片刻之间，又转入滚烫，烫得像是烧得发红的烙铁熨帖在那笔直的脊骨之上，又自脊骨蔓延至他四肢百骸，最后钻入喉间，抑勒着喉腔发出赞许的声音：“你做得很好。”
这两具怨气冲天的尸体，用来汲养魔气再好不过。
只不过，若是活人，只会更妙。
惊骇于自己脑中的想法，歧舒反手一掌劈向自己的百汇，那只手却比他神识更快一步似的，滞于半空，不听使唤。
“谢岐先生夸奖，那我先告退了。”女子微微一福身，对那两具尸体视若无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等等！”歧舒叫住她，“你不问我为什么？”
他在试探她，抑或者说，是另一个“他”在试探她。
女子祺然侧身，不卑不亢，莺啼婉转：“先生的事，我不过问，也不会说与旁人知晓。”
天地间一片澄澈。
唯廊庑的阴影下立着两个茕茕身影，相顾无言，注目间会心一笑。
旋踵之间，她已是轻颦浅笑着转身离开。
此时已是丹桂飘香的节序。
和煦日光倾洒在她藕色的曳地长裙之上，烁烁发亮，玉立娉婷的少女步摇轻晃，拾阶而下，听得假山石外一阵熙攘。
“今个儿好生热闹，方才我瞧见长孙大人领了一种禁卫泱泱往城门处去了，是怎么了？”
“好像是公子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怪不得长孙大人如此心焦，连步辇都舍了。”
本欲回房的蔻之站在那青石阶上，侧耳听着那二人交谈，冷若冰霜的眉眼间陡然凝起一丝笑意，好似那迎风绽放的高岭之花，昳丽焕发。
转过身来，她向着身后唤道：“岐先生，泓洢公子回来了。”
城门之下，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迎着周围翘盼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前行。
“大家都在看我诶。”缀行于马车一侧的苍绒昂首阔步，尽管浑身的皮毛因着这一路风吹日晒失去了光泽，但在它心中，自己仍然是那只威风凛凛的白泽神兽。
哪怕人群之中有顽皮的垂髻小儿伸出手好奇地摸了摸他的尾巴，用以天真的口吻大声叫它：“大狗，好威风的大狗！”
趱马前行的缪离身披风帽，不由得哂笑：“招摇什么，当心被偷去炖狗肉。”
苍绒冷哼一声，撅起嘴巴向他低嘶，到底谁更招摇？
这一路来，在小欺的精心治疗之下，这家伙的伤势已然痊愈了不少，也越来越肆意妄为，妖里妖气。
起初只是借衣衫褴褛之由扔了风帽鞋履露出爪牙，后来愈发僭越，要么是青天白日之下赤条条光着膀子招摇过市，引得那些过路的女子纷纷侧目，要么是一个着恼就亮出獠牙四处吓唬人。
熟络起来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这老妖怪每每打着驱使它的心思，见它不依，便用骨翼将它吊起来戏耍，恼羞成怒之下苍绒也向自己的小主人告过几次状，但是陆欺欺日日疲于奔命，实在是无心料理，久而久之也懒得管他俩之间鸡毛蒜皮。
直到临近觉城，陆欺欺才特地选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对缪离展开了一场批斗大会，嗔怪他这模样实在有伤风化，甚至忍无可忍地斥巨资给他置办了一身新行头。
只因那些粗麻布衣，他打死不肯穿。
这妖怪实在忒讲究了，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他们后来一穷二白，荷包一连被掏得罄尽，住店的钱那是没有的，每日风餐露宿捱过一日是一日。
眼看这会儿终于抵达觉城，几人腹中空空，唯恐不能大快朵颐，谁曾想却被眼前气势汹汹的一队人马围得水泄不通。
“怎么了？”马车之内的陆欺欺意识到一丝肃杀之气，揭帘而出，向着马上的缪离问道。
风帽之下的缪离竖指一打，顺着他食指所指，只见那身披甲胄的卫兵自行辟出一条通路，其间一个精神铄矍的鹤发老者迈着稳健的步子，切齿蹙额地向着马车处走来。
见他锦衣华服，气度非凡，想来便是泓洢口中的“长孙大人”了罢？
“公子，请下车。”
便连寒暄都不曾见得半个，那老态龙钟的身影径直越过缪离，向着车窗朗声说道。
此时的陆欺欺透过车帷罅隙与缪离眼色一飞，已是心知肚明。
于是她从车窗之中探出了头，沉声回应那长者：“泓洢说先回府，还请长孙大人带路。”
此言一出，那老者方是绞着眉头，向她递以一个隐忿的目光。
两人四目融视，陆欺欺这厢亦是被其睃得愈发蛾眉微蹙，这老头子目光如刺，再三于她面上逡巡，似要把她盯出个窟窿来才肯罢休。
就是这个狐媚子么？长孙俶向着身后的狐哀递了个眼色，狐哀立时会意地点点头，大气也不敢喘，乖巧地立于身后，待他发号施令。
他不敢对上陆欺欺频飞的目色，权当作视若无睹从未相识，想来长孙大人是不会放过她的，自己又何必蹚浑水呢？
长孙俶掉转目光，一双寒气袭人的眼睛只是愦愦漫火，却又不免于心中咂摸，果然是生得一副好皮囊，难怪公子会被迷得神魂颠倒找不着北。
“公子，请下车，老朽已打点妥当，特来迎接公子回府。”他不依不挠。
风帽之下的缪离不由得掷出一个白眼，这老头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地？说了先回府，他偏要在街上给他难堪？还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长孙，先回府吧。”
车内传出那长孙俶日思夜寐的熟悉声音，他忙不迭躬身作礼，确认是公子的声口无误。
“公子为何不出来相见？”
莫非，是被这狐媚子挟持了？！
吹胡瞪眼之间，长孙俶果断扬手，向着身后的狐哀与翟乐做了个施为手势，那眼观鼻鼻观心的二人顿时如被激活了一般，仰身拔剑，拔步跃落于轮辋之上，齐齐挥舞剑身，直向那破败的马车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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