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大人越狱手册

　　110.怒意
　　暗里时更换，转眼已是入秋时节。

　　觉城位于群山腹地，为避祸素不与外界往来。虽是山高地远，但饶野耕垄，鸡犬桑麻，自隔尘喧。更不消说那百步九折的阡陌之中，飞琼瑶阙，雕甍绣栏，云瀑直泄，点缀嶙峋，真真是一个世外贝宫。

　　茗姑娘独居城北一草庐之中，因着腿脚不便，鲜与人来往，除了阿笠常来看望她之外，几乎是门可罗雀，今日来了这好些人，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迈着那以假乱真的义肢，她从房中探出了脑袋，水灵灵一张圆面孔，不过二十多的年纪。

　　“这位就是玉姑娘吧？”躲在门房后，她仔细打量起眼前明艳逼人的女子来。

　　一袭碧色的薄纱笼在她那不经盈盈一握的腰肢上，好似青蛇绕枝，攀在那媚骨之上，又见那眼波流转间道不尽的风韵，香肩微露，翠裙及膝，恰如其分地露出她那藕段般洁白的小腿，何其勾人。

　　看着打扮，应是异族人。

　　阿笠上前引荐道：“茗姑娘，这位是玉扶笙玉姑娘，这位是费述费公子。”

　　茗姑娘腿脚不便福身，只是微微躬身，将几人迎接到客位内：“这厢有礼了，快进来吧。”

　　几人鱼贯而入，这草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陈设着各式各样的琪花瑶草、异石怪虫，陈列其间，蔚为大观。

　　“玉姑娘，烦请揭眼与我看看。”

　　茗姑娘说着，阿笠自觉地为她将圆杌挪至她身下，又体贴入微地扶她坐下才立到一边。
　　见此情景，玉扶笙不由得瞥了身旁大咧咧的费述一眼，费述瘆得慌，不知道她又哪根筋搭错了，还是自己哪又做得不对了，要这么赤裸裸地瞪着自己。

　　许久没有揭下眼罩，玉扶笙还有些不适应。

　　“唔，是眼球没了。”盯着那空荡荡的眼眶，她似乎并不惊讶，反而为了看得真切，凑近了细看。

　　“是，眼球没了。”那张脸凑得太近，乃至于她的眼神有些闪躲，反倒显得忸怩。

　　茗姑娘退回圆杌之上，调整好姿势，柔声道：“我可为玉姑娘做一只义眼。”

　　“此话当真？”玉扶笙的声音有几分激亢，只手捂住了那空洞的眼眶。

　　对方颔首不迭，但有似乎顾虑着什么，斜瞥了阿笠一眼，这才抬声道：“不过，眼下我这里的药石尚有短缺，只够做一只普通的义眼，无法注入精魄，想要一劳永逸，还得打造一副无懈可击的义眼才行。”

　　言毕，玉扶笙冷目扫过四下，听出她言中之意，也不反驳什么，只是系上眼罩道：“需要什么材料，我去找便是。”

　　茗姑娘抄起手边的书卷，指腹按着书页上的蝇头小字，默读片刻，胸有成竹地应道：“《藏西录》中有记载，西玄界有一种名为‘六天赤螣’的异兽。”

　　还未待她说话，玉扶笙的眼睛便浮现出了一丝蔑夷的笑意，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这玩意，他们炽族大巫可都是视若草芥，俯仰皆是，先前被姑厌捣毁老巢之时落入贼首的那只，便是族中长老赠与她的宠物，自小养在身边的。

　　茗姑娘不解，为何这姑娘蓦然齿粲起，笑得春风得意。“玉姑娘可是见过这种凶兽？”

　　玉扶笙颔首示意，一张冷艳逼人的面孔之上，止不住的笑意袭人：“是。”

　　蒙在鼓里的茗姑娘自然是不知其中缘由，继续道：“这六天赤螣实则是九重天赤蛟的亚种，而九重天赤蛟，据书云，它们是化龙落败的妖族一系，盘踞在西玄界某处，或湮灭或继续等待着下一次飞升成龙。传说中这九重天赤蛟，有着一双洞明阴阳的眼睛，也曾有先例记载，活人取其蛇瞳入眶，天眼则开。”

　　话音未落，玉扶笙的面色之上的喜悦稍有收敛，甚至被她这三言两语说得心中翻起浊气，如临深渊。

　　“也就是说，这味材料，是九重天赤蛟的眼睛？”

　　潋滟眸光骤时黯淡了几分，她咬着唇，心上巨石一寸沉一寸，挨挤难舒。

　　茗姑娘见她藏笑敛声，诚惶诚恐地递上一杯热茶，她并非是有意刁难这位玉姑娘，只是如实作答罢了。

　　玉扶笙接过那杯热茶，幽幽盯着茶汤里的旋沫，暖雾袭人，眼眶顿时泛起一片烟霞。

　　“好，我去取。”

　　玉扶笙斩钉截铁地说完，起身向着茗姑娘道了声谢，“待到我寻回九重天赤蛟之眼，再来拜访。”

　　茗姑娘面上显出几分诧异，但转念一想，便也释怀。

　　于是她也赠以一笑道：“好，我先备下其他，以盼玉姑娘早日归来。”

　　阿笠斜睨了身侧的茗姑娘一眼，犷眉温润，不知是许久未曾见客，她似乎有些兴奋。

　　“你好像挺喜欢这玉姑娘的。”见那二人推门将出，他不禁莞尔，附在她耳边低语。

　　茗姑娘不假思索，跛着脚将那书卷搁于案上，又用手指捻起香匙拨了拨炉中瑞脑，仿佛自言自语：“是啊，她看起来很自由，这觉城中，没有这样的女子。”

　　觉城于她而言，就像一座囚笼。

　　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她在内，活着的目的似乎都只有一个——兴復宗庙，再造河山。

　　为致功成，所有人都将殒身不恤，视死如归。

　　这是族人的夙愿，所以也必须是她的夙愿。

　　每念及此，她就不免黯然神伤。

　　“今日外头似乎有些热闹，是公子回来了吗？”

　　话起一头，阿笠也并不显得惊讶，只是如实答她：“公子还未曾回来，是青雎那边的使者前来拜谒长孙大人。想必，他们也知道了公子出走的消息。”

　　“你还说呢，没把公子带回来，害得自己和狐哀翟乐一起被长孙大人责罚。”分明是嗔怪的话语，那语调却柔声柔气的。

　　阿笠腼腆地挠了挠头，一张风吹日晒的黝黑面庞，忻然作喜，只是不敢看着眼前人，垂着头连连摆手：“不碍事不碍事，我先走了，这几日入秋，你多添些衣裳，当心着凉。”

　　茗姑娘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阿笠快步跟上了费述与玉扶笙的脚步。只见那费述嘴里不知何时叼了一枚狗尾巴草，面对着玉扶笙，反步走在她前面，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你真的要去西玄界啊？”

　　玉扶笙不假思索地答他：“不然呢？”

　　费述嘴里的狗尾巴草轻晃，思量再三，开口道：“其实吧，你一只眼睛也挺好看的，犯不着为了一粒眼珠子去以身犯险吧？那西玄界又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大不了、大不了我勉为其难娶你呗？”

　　“滚。”

　　意料之中的答复。

　　费述听这个字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但仍是贼心不死，迎身上前：“喂，臭婆娘，你去送死不打紧，我的命还系在你身上呢，至少先给我解蛊啊。”

　　“你也得去。”

　　玉扶笙一把将他壮硕的身躯推开，语气不急不缓，不容置喙。

　　费述只觉气血上涌，头疼脑热，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上玉扶笙这个讨债鬼。

　　算了，先去看望大师伯吧，泓洢他们就要回来了，得先与他知会一声。

　　日上三竿，他匆匆赶至歧舒住处，却被告知他应邀去了长孙大人那处。

　　他不免多疑起来，这长孙大人素来与大师伯不对付，怎地突然主动相邀请他过去叙事？奇哉怪哉。

　　却不知，今日乃是青雎使者来访。

　　靖陵王的遣使，长孙大人素来不敢怠慢。只因他父亲本是前朝旧臣，世荷皇恩，在居人中威望极重，后坚国覆灭，老靖陵王主动释兵，退居偏远青雎，才得以保全残部。

　　破天荒地，当时的大疏皇帝恩准他袭爵，承袭至今。

　　在濮善人当年那场剿戮殆尽的覆巢之战中，他竟能全身而退，可见其在君主心中的地位。

　　哪怕是如今的靖陵王，不过是世袭天爵，并无实权在握，依然是深得青雎百姓的拥戴。

　　原先的老靖陵王与长孙大人私交甚笃，乃是过命的交情。长孙俶在觉城深耕多年，也是他多方照拂掩护，才不致被大疏人察觉。

　　而如今的小靖陵王，更不消说，乃是长孙俶的门生，尊师重道，堪称后劲。只不过自十多年前痛失爱女之后，他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也渐渐地不再躬身诣访。

　　费述去得晚，却是赶巧不赶早，正正好撞上长孙俶摄衣而来。

　　与他比肩而行的，是一位满面堆笑的青年，想必就是青雎使者了罢？

　　“大师伯，你跟靖陵王曾有过交集？”站在花厅之中，费述立于歧舒身旁，而那名叫蔻之的姑娘不离歧舒左右，比日里他已是见怪不怪。

　　于是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过问，转而仔细打量着那来使的相貌，年逾四十，身体健朗，快步如飞一般。

　　而那闭门不见多日的长孙大人，两鬓花白，已过大耋之年，却仍是仪容尊严，不怒自威。

　　几人安下坐次，各自款愫起来。

　　这寥寥几句寒暄之语，真叫费述听得满头大惑，寒意刺骨。

　　他暗自腹诽，怪不得小师弟总是这副生人勿近的冷漠嘴脸，原来都是长伴长孙俶左右耳濡目染所致。

　　“这位便是岐先生么？在下巴念，打青雎来，久仰大名。”那人向长孙俶唱了个肥喏之后，视线就落在了歧舒身上，毕恭毕敬地叙起寒温来。

　　歧舒自然也站起身来，回敬他一礼。

　　巴念顾睐四下，凝笑不迭，视线正是撞上这老爷子身旁的妙龄女子。

　　女子的眼眸深沉，一语不发地凝盼相望。

　　四目融视之中，他忽蓦一怔，似是勾缠起了异端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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