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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躯
可他自诩心里头那点仅可容针的狭量,容得下她这些自以为是。
因为他也曾是这般光景,无畏又无知。
没云将须臾剑横放入手中把玩,从始至终,也只是看了那么一眼,便抛撇一旁。而其余的目光,悉数落在那负隅顽抗的少女面上,但见她横臂作势,露出了小臂之上蓄势待发的凤尾针。
二人四目相对之下,天地一片萧索,她陡然冷冷一笑。
她笑得切齿腐心,他却笑不出来,反而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自见形容的异样感触。
“是,我不仅自以为是,还自作多情。”陆欺欺的唇边流出一抹自嘲的冷笑,深纳一口气,清瘦的身子兀自摆出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寸步不让。
这一幕,直叫那楼中之人看得满心厌煎。
甚至是,血脉喷张,蠢蠢欲动。
“我一直以为,这些天来的朝夕相处,足以让我了解你。然而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与那些诛殛你妻儿性命的凶手又有何异?漫说多情人必至寡情,说到底你们都是一路人,一样的虚伪、一样的自诩天命、一样的强食靡角!”
“陆欺欺!”
他怒不可遏地呵斥她。
望着那双毅然决然的眼睛,充满了极尽嘲弄的窥探,仿佛有一双手正贯入他的咽喉,在他的身体里翻来覆去地掏肠剖肚,危亟他胸腔中从未愈合的那道疮疤。
“怎么,想杀我?来啊,朝着这里捅!”陆欺欺满眼愤恨之意,满口恶言詈辞,直指着胸膛之处隐隐作痛的生玙,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欺身向前,飘飘无依的语调竟无端地生出一丝令对方难以承受的压迫感,“像他们杀她一样,杀我。”
没云骤然瞠目,迎上那荆棘肆虐的目光,刺得他双目生疼,隐隐约约中,似乎想起了一张神情颇为相似的面孔。
哪怕是命蹇时乖,日暮穷途,也绝不认命的本心。
她的确,很像从前的自己。
昧爽时分,四更鸡唱破霪霖。
熹微的晨光穿过少女的发隙,将她轮廓之上的水雾映得明晃晃的,好似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铠甲。
见她面不改色,窗下的伏兔不由得赞叹:“这姐姐真是个妙人。”
指着座上的鼻子破口大骂,竟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若是换作寻常人,怕是要吓得屁滚尿流。
一旁的宸若既得意,又吃味:“那当然,这可是我的女人。”
现在的他,满目妒色,兴奋之情已是抑制不住。
老头子这次可算做了件人事,将那三番五次坏他好事的僵尸脸给解决了,瞧他那奄奄一息的模样,怕是活不了多久。
最好再补上一掌,彻底送他上路,方不枉他费目一观。
他纤长的指尖急切地敲击着窗台,不耐烦地蹙起眉头,老头子还在等什么?还有他下不去手的时候?
磋磨他的时候,可不曾有这副慈悲心肠。
“你好像跃跃欲试?”伏兔注意到了他的异动,又想起了座上钧命,不得不将他盯得死死的,生怕他窜下去添乱。
“大人的事小屁孩少管。”
“座上叫你不要轻举妄动。”
“闭嘴吧小狗腿。”
不理会这只在耳边嗡嗡乱飞的小蜜蜂,他眉目一凝,再度细睃起那满身荆棘的少女。
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原来为一个人奔赴死程的决心,毫无顾忌地写在脸上,是这么惹人喜欢。
嫉妒得肝胆俱碎。
而她却无暇顾及。
陆欺欺站定了身子,一旁的泓洢已是陷入昏迷,不得开目启唇。
左顾右盼的缪离索气沮色,逡巡不敢向前。
这算哪门子烂账?他直在心里詈骂晦气不迭,合计这帮人没一个跟他扯上关系,却仿佛自己随时要遭此殃难。
此时他心里,正一边盘算着怎么拉上陆欺欺开溜,一边又怕误伤到自己,百口难言之际站着干瞪眼,在陆欺欺身后来回踱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但见那老头子不慌不忙,手中的须臾剑摇摆不定,迎风而动。
“你也喜欢他?”他启唇问。
“与你无关。”陆欺欺冷声答他。
没云一捋长须,面上情状悄然矜平躁释:“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或者不是,对你来说恐怕没有区别。”陆欺欺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看似很享受冷眼旁观的自得其乐,可悲的是,对这些最求而不得的人,却是你自己。”
“促恰鬼……”他喃喃自语,油纸伞之下的尨眉皓发一派杂乱,旦夕之间,他似乎苍老了更多,而那双眼睛,正神色复杂地把陆欺欺左右详看,却又像在看着过去的自己。
神弦紧绷的陆欺欺眼中一愣,硬生生将那些咄咄逼人的话语哽在喉间。
这稀松平常的语气,恍然间,似乎让她返身于彼时彼刻的融洽无间。
哐啷一声,须臾剑应声落地,溅开一地滚烫的火星子。
老头子将满头华发埋入晦暝的晨霭之中,留给她一个寂寥的背影,怅然问道:“杀了他的话,你会恨我一辈子吗?”
会恨,会疯,会陷入无边的噩梦,会在苦海洪流里了此残生吗?
会成为,第二个我吗?
不去看那少女的表情,他兀自遥望着远方的雾霭沉沉。
良久,他都没有听见她的回答。
陆欺欺不知如何回答他,抑或说,不知如何肯定地回答他。
哪怕是现在二人势如水火,她的内心也无法真正地对面前这个伶仃无依的老人恨之入骨。
与其说是自己仅存的一点怜悯之心在作祟,倒不如说,她其实也很渴望某些东西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哪怕只是萦绕脑海中一缕残痕。
“我还来不及恨。”
没云会心一笑,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得了,就这样吧。”
“什么?”
陆欺欺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一枚朱砂色的令牌悄然落入她怀中,慌忙掬起一看,似玉非玉,似木非木,琥珀般晶莹剔透,刻着一排细密的烫金阴文,竟是一个也不识得。
她不识得,自然有人识得。
宸若不自觉地聚精会神,盯着那枚令牌。
见此令牌,如见掖庭殿之主。
在他的记忆中,持此令之人,除了老头自己以外,唯有阿慈一人。
老头如此慷慨相赠,岂不是含了陆欺欺与阿慈平起平坐的意味?亦不知身为阿慈首席狗腿的伏兔知道了,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果不其然,伏兔十分好奇那玩意儿,侧着身向他问道:“那是什么?”
“问你的国公爷不就知道了?”宸若面上仿佛笼着一层阴云,阴仄仄的,怫然不悦。
伏兔瘪瘪嘴,这家伙还真是阴晴不定,方才不是还兴高采烈,就差没哼起小曲来,现在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又是整的哪一出?
晨光初起,雨后清新的芳草气息扑鼻而来,夹着些弥散在空中的血腥之气,竟有些腥甜馥郁。
她捧着那令牌,如鲠在喉,半晌没有说话。
“若是受了欺负,就回来。”
老头背对着她,一片空廓寂寥之中,缓缓收起油纸伞,在身侧抖了几下,如视珍宝般揣入怀中,用那双布满了老茧的双手,细细摩挲。
“师父……”不知是被那旭日东升刺痛了双目还是缘何,她眼眶之中竟氤氲起一层晶莹的泪花。
“担不起这个称呼,你我不曾有片刻的授受之谊。”那年逾古稀的身影吁出一口气,被雨水浸湿的旧布鞋似乎有些笨重,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闷,“走吧,不然我该反悔了。”
陆欺欺兀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像是脚下生了根,异常沉重。
得亏是那缪离满脑子机灵打转,跛着脚,忍着腥味,将那地上的男子死活拖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另一辆马车。
又见陆欺欺跟失了魂似的僵在那里,便狠狠地薅了一把她的发尾,将她一并拉走。
这些痴人到底搞些什么名堂,还要靠着他一个伤残人士来收拾残局?
今天遭的罪,可不比蹲大牢轻松!
*
长街清冷,雨露熏蒸。
没云这才回头望了一眼那马车,似乎听得那少女在身上轻轻道了一句“您多保重”,又好像只是空穴来风的怔忡。
方捡起脚边的须臾剑,加快了步伐,向着阁楼之处阔步走去。
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晨曦之中。
他拾身迈步,楼上却匆匆下来一人,正与他打了个照面。
“站住,不许去追。”他冷声命令道。
那人顿住了脚步,极其不甘心地向着他道:“我不能放她走。”
“怎么,你舍不得?”没云越过他,转入拐角,“为师还放走了一个朝廷钦犯,也不见你如此心焦。”
“是,我舍不得。”他紧紧攥起拳头,煞白的指甲几乎陷进掌心,掐出片缕血丝来。
朝廷钦犯算得了什么?
他舍不得的,自然不是那对他来说可有可无的功名利禄,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逃走。
她宁愿以命相搏救那人性命,也不肯留下来看他一眼。
是的,她甚至在临走之际,都未曾看他一眼。
哪怕只是朝着这厢唤他一声,阿若,都能令他倍感欣慰。
可她却这样头也不回,一走了之。
沾泥带水之累,无非在于情爱。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要得到她。
他怎么会就此甘心?
甚至一想起来她会立刻取血救那个半死不活之人,他就愈发毒火烧心。
对,他就是赤裸裸的嫉妒,嫉妒得要发疯。
“阿若,你不配。”老者徐徐摩挲下颌,冷冷地提醒着身旁的男子。
二人都没有再看对方,但没云那只苍老的右手,却已于袖中暗自凝风。
“为师说过,这世间女子,任何人都可以,唯独她不行。”
“为何?”他冷眼睥睨着阶下的老者,目中寒光毕露。
“为保你的命。”老者口吻淡淡的,听起来却是让人毛骨悚然。
“胆敢再向前一步——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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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嘴强王者关键时刻的武器还得是嘴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