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大人越狱手册

　　长街远近，并不见一点灯色。

　　须臾剑铮铮不定，剑气所掠之处似有哀鸣嗸嗸，剑锋翻转挥斩间如雷贯空。

　　少年手中似有万钧之力，挥斥凌厉，步踏虚空，辟尘而出的剑刃直将那飞溅的雨水灼得霹雳作响。

　　星流霆击间，蔽天而起的冥焰化作缠蛇吐信，吐着滚烫的信子滔滔而来。

　　龙不隐鳞，凤不藏羽，凛然铮铮遗风。

　　而视若无睹的没云自岿然不动，身旁空无一物，却似有千仞壁立，闻风肆虐。

　　末了，他终于抬起了那僵冷的手臂，单掌立空，吐纳间神情自若，掌印隐隐浮现。

　　二人分庭蓄势，无形之中，雨珠陡然急旋，猝然乱飙。

　　须臾，那掌印翻飞，他周身疾风呼啸，散作漫天光雾的霁光瞬间化作一道道涣然的光剑，朝着对方来势汹汹的剑势兜头劈至。

　　数道虹光騞然惊目，众人无不敛身遮目，只听得耳隙一阵乱啸，风卷残云过后，再待开眼，冥焰之力罄然化作满地奄奄一息的残焰。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此为师父的夷希剑诀。

　　剑于无形而有形，惟其时矣。

　　虽说他老人家精通旁门异端，但这无形之剑，才是他无往不利的制敌绝杀。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随我师兄修行，也不过止一个黄口小儿的年纪罢？到底磨砖作镜误年少。”他眉间微动，俯瞰着那手握重剑稍显吃力的少年，“若是没有蹉跎这些年岁，得到我师兄的真传，说不定，你这小子还真能明白，须臾剑污刃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听罢，无不惊诧。

　　所以这种程度的剑气，却还不是须臾剑真正污刃后的实力么？

　　话音方落，泓洢竟是口角一颤，喋血成缕，愤然渗下。

　　他几乎耗尽了所以气力方能驱驰的污刃之力，在他眼中竟如此不堪！

　　然而他所言非虚，师父罹难之时自己尚且年幼，还未来得及学习这至高无上的功法，乃至于返回觉城之后，所学颇杂，只得自发琢磨这其中的玄妙。

　　他自幼颖悟过人，高拔一时，这也正是歧舒对他寄以厚望而破格收徒的关捩之处。怎奈数年苦心孤诣竟为这出言无度的老头一语道破，鄙薄如斯。

　　不！他不承认！

　　那张与生俱来的骄矜面容之上，依旧写满了斗志昂扬，眼中不知何时布满了红血丝，宛若杀神一般。

　　此情此景落在慌乱不已的陆欺欺眼中，急得她慌忙向身前的缪离低声道：“缪离，你的幻术呢？你的障眼法呢？愣着干什么！”

　　“没用的。”缪离长长的睫毛在他脸上洒下一片云翳，面色格外沉静，如一团死灰。“对于这样靡坚不摧的人，我的幻术根本无法动摇他的心智，反倒是那个人，好像有点不对劲。”

　　闻言，陆欺欺心下蓦地一惊，耸身探向那双目赤红的少年。

　　冥冥不定之中，竟不知何时，冒腾着一团血雾，愈转愈深，将他披拂笼罩。

　　“他怎么了？”急于看戏的伏兔正看到跌宕起伏处，不由得兴动。

　　一旁的宸若思忖片刻，付之一声冷笑。

　　想起来老头似乎说过，须臾剑乃是汇集了千千万万的生魂铸造而成，从不轻易认主。

　　然而一旦认定了主人，泼天剑意与人念互相制衡，若是主人的神识动摇，或走火入魔，彼时人之意志不足以压制须臾剑的冥焰之力，那么便会反遭侵噬，直至与那剑中的万千生魂无异。

　　须臾剑易主，无非两个原因。而眼前这一幕，亦是其因之一，说白了就是这心高气傲的剑它嫌弃主人太弱，主动清理门户。而另一个易主的原因，便是主人身陨。

　　泓洢他，太想赢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偏生倾注全力。

　　只因他不想再一次为生离之苦饮恨吞声。

　　雨水划过他滚烫的背脊，剧烈颤抖的皮肤几乎要将那凄风楚雨燃烧殆尽。

　　一袭玄衫紧紧包裹着那倔强的呼吸，他扬起那高傲的下颌，模糊的视线中依稀可辩她在一片天青烟雨之中，昏沉暮霭之下，依旧是冰雪之姿，皎若月华，连城拱璧也不及她光滢。

　　还未来得及说那许多止于心口的话，怎能就此作罢？

　　迎向那个可怖的身影，手中剑声铿然，他凛然一抬头。

　　倒是个不怕死的。

　　雨幕成丝的油纸伞下，没云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个骄傲的少年，正在肆虐无极地汲取那股根本不受意识控制的剑气，几近癫狂。

　　须臾剑的铮铮悲鸣声动四野，那势不可挡的虹光与夷希剑气相接，升腾缠斗，难分难解，好似一头咆哮的野兽，横冲直撞，无孔不入。

　　只见没云衣袂翻飞，露出了一双青筋暴突的手，凌空结印。

　　顷刻间，涣散的夷希剑气由虚化实，无数道光雾攒作一处，又分分合合，纷至沓来，行迹难辨，直逼那血色漫天之中的少年。

　　阁楼之上的袖手看客目色黯然，老头这是动真格了。

　　自记事起，他还从未见过师父如此这般。

　　“如此以命相搏，就因为你喜欢她？”

　　剑光晦冥，咫尺难辨，没云猝不及防的一问，全然没有惊扰到那双目盈血的少年，反而是让旁观的陆欺欺心头一紧，思绪纷乱地张着嘴，难以启齿。

　　他要回答吗？

　　他会如何回答？

　　此刻蹙怖作色的陆欺欺焦灼地等待着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示意，那两道殷切顾盼的眼波，直注入雨幕之下的少年。

　　心长绠短的话语尚且来不及脱口，沉滞的心口骤然鼎沸，此时的心乱如麻似乎将理智的情绪全然盖过，唯余颅内一片狼藉，纷乱如麻。

　　声声隐隐，百口难言，彼时她耽眈望向那满身狼藉的少年，但见他口中满是破碎的血缕，面上一片怫然之中，夷然一片恻动舒展在眉眼，万般清朗：“你错了，我爱慕她。”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兜头而下。

　　言语如洪霖，迅澓朝着讷讷伫立在原地的陆欺欺袭来，侵入她的四肢百骸，似鲸蹴浪，砰宕作响。

　　这算是表白吗？

　　还是只是口无遮拦信口胡诌？

　　可他为什么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胸前之中怦然汹涌，旁人连声呼喊之下，那双目几欲汍澜的少女呼之不应，叫之不答，只把一双泛红的眼，望穿那洒满了日色将晡之晖的少年。

　　不经意间，他眼角沸腾的余光，如穹隆之上澄湛的银浦，略略扫过身侧的少女。

　　只这一眼，抵多少苍苔露冷。

　　这样的他，更令她心如刀锥。

　　然而一片阒然无声之中，身旁之人竟难以自禁，冷不丁竖指发问：“你……跟他也……”

　　这个“也”字，缪离自觉用得恰如其分。

　　只见他一双眼睛炯炯发光，仿佛嗅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上下打量起陆欺欺来，这面前之人哪里还有半点人样，就是块烧得红旺旺的垆中炭，光是看着就烫眼。

　　“你闭嘴。”陆欺欺忙将挡住自己视线的缪离无力轻推，生怕错漏泓洢的一个眼神、一个回眸。

　　同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她清冷身影，还有那鹤发鸡皮的老者。

　　没云鼻翼翕动，一双浊目之中，霍闪而过一缕黯淡。

　　此一时，无论是身陷局中之人，还是是那厢坐山观虎之看客，纷纷屏息凝神，不知这场恶战要如何收尾。

　　而对手，也倦了。

　　没云神色一凝，袖管迎风，催动夷希剑化阵，片刻间那势不可挡的矆睒之光直冲泓洢而去，将他周身剑气罗织的壁垒击得粉碎。

　　烟尘盘旋于风雨晦暝之中，烁铁销金的剑气如飓风过境，搅动天地，但听得满目尘埃之中，“哇”地一声，那人口中的血液喷薄而出，随之而来的，是独木难支，轰然倒地。

　　“泓洢！”

　　踉跄的少女拔脚狂奔，箭步直踩得满地泥淖哗然作响。

　　她奋然拨开雨幕，一片焚山火海之中，战簌簌地俯下身去，接住他落入泥潭的身子。

　　然抬腕间，是满手淋漓鲜血，触目发烫。

　　她重重跌坐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试图扶起他的臂弯，却发现那本该是活络自如的躯干，如今却似土偶一般重重瓦解，捧在手中，竟好似捧着一团软烂的残絮。

　　她愈发想去扶掖住他的身子，那身躯愈发如泥流入海，沉沉下坠。

　　“别管我……快逃……”

　　声音暗哑得仿佛是从甬道尽头传来，牵丝带缕，残喘尚不能自如。

　　蹙然惊觉的她忙不迭将双手探向他的面庞，苍白的面颊之上血缕如丝，似乎触及到了她温暖的指腹，却又忽近忽远，若即若离，他想奋力去抓住，却惊恐地发现自己能控制的，只剩下这微弱的呼吸。

　　没云的致命一击，已然将他的百节一俱击碎，再无反抗之力。

　　他甚至不能从与陆欺欺的触碰之间察觉到，此时的她，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呼吸都冷得像一块坚不可摧的冰。

　　“为什么……”

　　勉力支起那脡摇麻痹的双腿，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奋然拾起那焰光渐熄的须臾剑，不动如山横亘在身前，腾地而起，怒意滔天地呵禁着眼前疾步走来之人：“你不许再向前一步。”

　　云光晓破天际，黎明将至。

　　没云垂眼低眉，淡淡眈恤着喉间光波流转的剑锋，剑锋之外，是少女濯濯风前的轮廓，随风而颤，万事萧然。

　　首尾不过几个时辰，面前这张一脸慨然的脸，再不愿敷陈他一丝笑颜。

　　“阿欺，你太自以为是了。”

　　老头子双指并拢，指腹轻轻拊过那焰光流转的剑身，铿然一声，不待少女脱手，那须臾剑已然调转剑锋，落入他手中。

　　陆欺欺吃痛地唤了一声，回过神来，已是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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