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谁是主人公

　　“所以，我们应该还是在做梦？”
　　飞鸟盘旋，平静无风。两人坐在熟悉的山坡上，仿佛昨夜今夕的画面都重叠起来了。
　　尽管在日常生活中，一个人难免会出现做重复或者连续的梦的情况，所谓“日有所思，也有所梦”，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梦与现实的联系。这种联系既可能是正向、积极的，比如梦是对现实的摹仿，对某些难以实现或期待已久的愿望的补偿；也可能是负向、消极的，比如梦是人内心长期以来压抑的欲望的替代性释放，或者对某些恶性情绪如恐惧的放大。
　　梦是一个人的思想图景的隐喻。
　　这么说很抽象，但在元沅看来，要想搞清楚眼前复杂棘手的情况，只能先遵循已知的基本事实，才不至于让超自然的、未知的神秘过分扰乱自己的心绪。
　　她试着梳理：“昨天醒来之后，我并没有在身上发现伤痕，甚至连跑步之后的疲惫感也没有。刚醒来时有明显的心悸和不安，但它似乎只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之后就消失了。”又回想了一下两天晚上的入睡前，她没有做任何怪异的事情，只是正常的洗漱、换衣服就关灯睡觉了。
　　“我也没有遭遇任何的突发事件，并不可能会做如此特殊的梦。”
　　何止是入睡前呢！对于高三生来说，每一天都是规划清晰、日复一日的枯燥之中，古井无波的生活又如何激荡出一丁点的涟漪？
　　冉燃若有所思地听着，不置可否。
　　抱膝坐的姿势有些不适，元沅悄悄地把双腿放平，然后交叠在一起，就听他出声说道：“‘这里’具备梦境的基本性质，但也有一些超出的……”
　　冉燃斟酌了一下用词：“设定？比如我们的知觉可感，比如这里的时间节点和我们的梦境长度一致。”
　　他大胆地猜测，随着世界的彻底褪色，现实中的两人会在同一时刻醒来。但具体的时间长度还无法把握，毕竟在梦境世界里，他们体验到的是近乎日出到日落的变化，这应当不会与大约七小时的睡眠时间持平。
　　“再比如……我猜你现在的视角，应该也是类似游戏的第三视角吧？”冉燃扭头向元沅求证，看到她表情严肃地点头时，唇边竟然掀起了微不可察的弧度。
　　元沅并没有发觉对方语气中隐约透露出的兴奋感。她轻轻地摩梭着手边的小草，心情早已平静下来。
　　坦白来说，她也没有料想到自己会如此镇静，毕竟油绿鲜嫩的草色已经开始蒙上若有若无的，粗糙的灰，只意味着梦境世界已经在走向倒计时。
　　醒来之后，仍然是不痛不痒、平平无奇的一天。元沅的自我安慰的本领总是能出其不意地派上用场，她并不倾向于把自己想象成遭遇了奇迹或灵异事件的特殊的人物，更愿意理解为这是梦的一种特殊类型，是普遍事件中的某个偶然性罢了。
　　而且，俗话都说得好，事不过三，至少要看第三天晚上是不是还会做同样的梦，才能下结论吧。
　　想到这里，元沅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某种心理负担，笑着看向对方：“放轻松，冉燃同学，就当是咱俩每晚见面聊会儿天，放松放松。”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她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泛虚，毕竟这也算孤男寡女，共处一梦了吧。
　　脑海中莫名浮现了前一天梦里女孩拉着他袖子落泪的样子，冉燃有些惊讶于她此时的平和，但这种异样的情绪转瞬即逝。
　　他没有反驳，但也对元沅的话并不表示赞同。
　　心底一种晦涩的、蠢蠢欲动的感觉正在向外冲破，冉燃不自觉地抿唇，努力抑制自己不要说出一些奇怪的，会惊扰到女孩的话。
　　毕竟，他自己期待这一天已经期待很久了。

　　在梦醒之前，两人还是约定好了几件事情，避免在这个表面风平浪静，内里不知暗藏多少危险的梦境中，遭遇任何异动或不测。
　　首先，两人需要分别记录晚上睡觉和早上起床的时间，来对梦境的实际长度进行监测。
　　为了避免刻意地调整时间，他们并没有事先约定好，而是按照各自的睡眠习惯，结果连续四天，他们两个人都同时醒来，虽然具体时刻有所变化，但都实现了大约七小时的睡眠时间。
　　元沅觉得有点郁闷，可能是高三生不配睡饱八小时吧。于是到第五天的时候，她叛逆地取消午休，在晚上八点就躺在床上，喝了一杯助眠的牛奶倒头大睡。
　　结果在梦里，还没来得及换睡衣的冉燃，就穿着清凉的白色T恤和灰色居家裤，郁闷地讲述刚才的经历：“我刚刚还在吃晚饭，越吃越困，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估计明天醒来的时候，我可能人趴在餐桌前，脸埋在饭碗里……”
　　“真凶”本人努力绷着脸不笑出声来，装作没看出对方幽怨的眼神，口头打抱不平道：“哎呀，一定是你学习太累了！听说你们班主任现在还留好多作业呢，太可恶了！”
　　到了第七天夜里，元沅辗转难眠，伸手拿过枕边的手机，发现上面的时间已经显示是“凌晨2：30”。一想到明天就是周日，还有质检考试，从来不失眠的她已经锁定了“凶手”。
　　她气鼓鼓地从通讯录里调出冉燃的聊天框，把手机屏幕摁成了机关枪——上周日返校的时候，元沅特意去隔壁班找了他，交换了联系方式，以便沟通任何突发情况。
　　【2YUAN】：冉燃同学，不好意思，深夜打扰你了！请问你也失眠了吗？（微笑）
　　元沅：尽管已经预料到对方干的好事儿，很生气，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过了一会儿，显示为“一朵火焰”的头像才抖动起来，她点进去：
　　【燃】：是的，我今天晚上喝了几杯咖啡，想要再尝试一下，如果不睡觉是否还会进入到梦境。
　　他的语气过于真挚，极具迷惑性，甚至让元沅差点忘记他俩已经监测入梦时间一个礼拜了，偏偏非挑返校考试前夕搞什么通宵测试。
　　【2YUAN】：那你现在弄清楚测试结果了吧！请抓紧时间休息吧！（皱眉）
　　【燃】：好的，晚安。（月亮）
　　【燃】：但我还是想提醒一下你，我实在摄取了太多咖啡因，现在头脑很清醒、身体很亢奋，想要入睡只能靠你了。加油。
　　加……个锤子的油。元沅愤懑地把手机扔到一旁，开始了漫漫长夜的失眠之旅。

　　比起关心测试结果，她更真切地感受到了通宵测试的代价。
　　六天晚上的梦里秉烛夜聊，都没这一晚上的通宵来得这么让人痛不欲生。尤其是上午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铃声一响，她顶着宕机的脑子全然丧失了一切答题的兴趣，数学的几个根号、几个函数都在眼前飞舞，正确与否。她已经不在意了。
　　她现在只想冲出教室，推开隔壁的门，把冉燃逮住，狠狠地摁在桌子上。
　　揍他？不行，淑女动口不动手；骂他？不行，她不擅长骂人，害怕控制不好力度变成污言秽语、人身攻击。
　　不能揍不能骂，她就瞪他吧，让他看着自己的黑眼圈忏悔得直道歉、落泪。

　　几乎同时，两人踏出教室门，就在楼道里发现了彼此。
　　以及彼此的黑眼圈。
　　同款黑眼圈明晃晃地挂在那双清秀明亮的丹凤眼下，但冉燃的精神状态显然比自己好太多了。他甚至主动过来打招呼，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
　　元沅只能把谴责的目光收敛几分，心想这笔帐先欠着，以后找机会再小小地报复回来。

　　为了实现一天内完成四门科目的模拟高考，午休时间被压缩得很短，很多高三学生用完午餐就会在食堂原地休息，看书、聊天或者伏案午睡，放松调整一下，等到下午两点就再返回教学楼参加考试。
　　食堂里的空位不多，加上他们俩来得比较晚，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靠近窗边的两个位置。
　　冉燃示意她先坐着：“你去占座吧，我帮你打饭。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元沅把自己的饭卡递了过去，摇摇头说道：“没有，不太辣就可以。”
　　看到他往打饭窗口走，元沅也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纸巾，简单擦拭了一下桌面和凳子。
　　忽然，她感觉有人用胳膊肘轻轻地怼了自己的腰，怕痒的她立刻转身，发现是同班的曲晴和骆湘，满脸“八卦”的荡漾笑意。
　　因为性格和成绩，元沅在班里的人缘一直都不错，其中曲晴和骆湘更是亲切密友，三人同窗以来每天总是欢声笑语。最近由于骆湘和她都选择了回家复习，曲晴自己在学校，所以能见面的时候也少之又少，但丝毫没有影响大家的感情。
　　曲晴名如其人，活泼爱笑，性格像个温暖的小太阳，但架不住好奇心特别重，此时正兴奋地看着冉燃离开的方向，打听道：“沅！你是不是有情况了？我俩刚刚考完试想喊你一起吃饭，结果看你冲出来，以为你有急事儿，没想到……”她高深莫测地砸了咂嘴，脸上写着“我懂了”。
　　骆湘在旁边安静地笑着，似乎在说“我拦不住”，但想听八卦的神色也早已出卖了她。
　　“这是不是隔壁班的冉燃啊？听说成绩很好，就是性格比较安静，很低调。”曲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长得确实挺不错，还主动帮你打饭，挺会的啊！”
　　“不过之前都没看你俩说过话，是最近才在一起的吗？”
　　他帮我打饭可能是他心有愧疚。元沅自然不会把这几天发生在两人间的弯弯绕绕都讲清楚，但她不想产生误会，还是认真地解释起来：“你们别误会了，我们就是普通同学关系。他总是向我请教语文题，我也会请教他数学题，这不抓紧时间再交流一下学习经验。”
　　这可真不是说谎。这几天在梦里，他们每次遇见总不能相顾无言，直到天明吧，所以就会聊天，从自我介绍讲到了兴趣爱好，最后发现可聊的话题实在太少，于是就试着聊起学习。冉燃就给她讲解了优化方程和二次求导的经典例题，元沅也分享了古诗词鉴赏的答题技巧，还顺便检测了一下他对64首高考必考篇目的背诵情况。
　　当然，她确实比之前更了解冉燃，知道他表面看上去相当沉稳冷静、不动声色，但并非拒人千里，一旦熟悉了之后，还是会主动地发起聊天，语气也比较轻松自然，偶尔还有一些冷幽默闪现。
　　当然，元沅也不会过早地把自己认定成他的“朋友”，毕竟他们算是阴差阳错地“被迫”绑定在一起，搞不好对方早就厌倦了这种情况。但至少作为普通同学，他们的相处还是很愉快且平和的。

　　等到冉燃端着两个餐盘回来，曲晴和骆湘已经美名其曰“不当电灯泡”而离开了。
　　元沅连忙双手接过，放在桌子上，客气地道谢。刚刚朋友的玩笑自然也是一种提醒，让她觉得还是应当和这位“联机队友”保持礼貌合适的社交距离。
　　冉燃抬手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会因为昨晚的事情发火，生气。”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元沅戳了戳盘子里的西兰花，比起不满似乎更多是无奈：“你下次如果想通宵还是提前打一声招呼吧。虽然我也知道这在根本上也不是你的错。”
　　其实通过这几天的测试，她的想法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之前她惊讶地发现，自从做怪梦以来，他们日常的复习效率都会提高，甚至在上一次考试中，成绩取得了肉眼可见的进步。虽然不能证实二者间有必然联系，但她不自觉地就形成一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认识，也就对这件事理所应当，放任自由了。
　　但她现在越来越坚定，必须要主动出击，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因为这个梦境，他们两个人的生活作息，睡眠安排被紧紧地绑在一起，一个人睡着，另一个人一定会跟着入睡；一个人失眠，另一个人也一定会干瞪眼到天亮。
　　谁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但一旦是永远，就意味着两人的生活永远都无法摆脱对方的影响，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我们还是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吧。”她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实不相瞒，我考前会紧张，如果高考的时候我因为失眠而连累你，导致第二天发挥失常，我会心有愧疚一辈子的。”
　　冉燃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他是主动派，在最初就想解决这件事情，但因为不想强迫她，所以一直也没提起自己的想法。现在听到元沅的话，他表示非常赞同：“确实。‘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这几天也在想如何解决，看了一些书和资料。”
　　元沅倒是没想到他已经有所行动了，好奇地问道：“那你有什么想法吗？”自己也在脑子里快速浏览了一些超现实、超自然或者科幻设定的影视作品或者游戏，似乎并没有哪一类情况与他们现在面临的处境完全相同。
　　这是一个完全封闭的梦境，他们无法自由穿梭他人的梦，也不能操控时间。这个世界是无穷无尽地循环和重复，类似于一个初始页面，除了场景和两个“玩家”外，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不确定，但是有可能，”冉燃从背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递了过去，“我们可以尝试一下这个方案，应该没有任何代价。”
　　她不解地接过文件夹，翻开，看到首页上写着几个大字：元宇宙梦境游戏攻略。
　　“……这是？”
　　虽然她也并非对“元宇宙”一无所知，但当这几个她认识的中国字组合在一起，还形成了一叠小有厚度的“游戏攻略”，这种微妙的欺诈感，很难不让人一头雾水。
　　元沅抬头看着泰然自若地品尝着番茄炒蛋的冉燃，不知为何，竟然感受到他身上有那么一点点的小骄傲，仿佛在对她说，“快来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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