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谁是主人公

　　整个文件是以PPT形式横向装订而成的，做工精美，分量十足，可见制作者的用心。
　　时间宝贵，他愿意分出大量精力来思考对策，这让元沅不由得虔诚起来，准备认真拜读他的攻略。
　　第一页是一张电脑绘制的平面简图，不难看出是对梦境场景的复原。除了打印的黑白图像外，冉燃还特意用了红色和蓝色的水彩笔，在上面绘制了两个圆滚滚的Q版小人，应该是他们两个人的简笔画形象。
　　元沅觉得很惊喜，没想到他还有这一番手艺，特意停留在这一页仔细欣赏了一番。
　　蓝色的小人脸蛋圆嫩，发尾有些向外卷曲的弧度，齐眉的刘海凌乱地翘着，显得娇俏可爱。元沅一想到对方眼里的自己是这样的，不免自我感觉良好了些，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冉燃倒没注意她的动作，喝了口水，慢条斯理地讲出自己的想法：“我回去查找了一些资料，发现了在几年前，有一个叫‘元宇宙‘的科技概念一度风靡全球。它的英文名称叫’Metaverse‘，最早的雏形出现在1992年的史蒂芬森的小说《雪崩》当中，讲述的是现实人类通过VR设备与虚拟人共同生活在一个虚拟空间的故事。”
　　这个故事在科幻小说爱好者间流传甚广，元沅也读过，依稀记得作者笔下的某些设定，例如人们可以通过电子设备，实现随时随地来到没有物质形态、只是一堆数字和代码构建出来的百老汇、香榭丽舍中，度过自由穿梭于现实和虚拟之间的世界。
　　“在几年前，这个概念特别火，吸引了无数科学家、资本家和社会活动家的关注。人们希望能通过‘元宇宙‘实现把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世界的梦想。”
　　“很多人把元宇宙和社交媒体、游戏、广告，甚至办公软件结合在一起，借噱头推出新产品和服务。那个时候甚至还流行起来在元宇宙里买卖艺术品，购置地产，甚至还有政治团体建立了第一个‘元宇宙‘国家。”
　　尽管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但即便透过冰冷、陈旧的资料，冉燃还是能感受到冲破纸张的期待与狂热。它好似一个神话，吸引着寂静、平庸，日复一日操劳的人类向全新的版图扩张。
　　元沅也看到了资料上显示的当年的元宇宙发展和建设情况，许多知名的国际企业、研究所和高校都趋之若鹜。她震撼于数不清“0”的巨大资本，但也能理解新技术革命在当代难免会引发全民热潮。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政治书诚不欺我。
　　但是随着资料的继续翻阅，她发现，元宇宙的并未迎来人们期待的变革。还没到三年的时间，巨头大鳄就相继撤出了这个赛道，这个事情慢慢地就被人淡忘了。
　　元沅有些唏嘘：“没想到这么多人力、物力和财力的投入，还是没能解决最关键的技术问题。”她觉得元宇宙的有些构想是非常有趣的。以游戏为例，一般的游戏需要开发商提前写好代码程序，给定玩家任务，玩家的所有选择和行动都不过是涵盖在算法里的，那么元宇宙的游戏就是开放式任务，世界是空白的，没有任何基础内容，一切都是由玩家自行探索，自主创造的……
　　那是从零开始的世界！
　　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她抬头看向冉燃，两人视线交汇时，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起初，冉燃还有些担心对方不能接受如此异想天开，但看到冉燃兴奋的神情，他的心弦在那一刻有莫名的颤动，感受到被信任和认可的力量。
　　“过去的开发者都过分强调技术设备，沉湎在科技发明之中，想办法实现人类的感知器官，包括视觉、听觉、触觉等等的模拟和拓展。”
　　“但是，人类自进化以来，能拥有感官知觉，且有现实和梦境两个世界之分，为何还要寻求技术的力量去创造外在于人类的设备和世界呢？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人类的身体本身就具备现实和梦境的穿梭可能，我们的梦境其实就是技术梦寐以求，也难以达到的‘元宇宙‘？”
　　元沅被一连串的话绕到了，眼里的困惑不禁浮现出来。
　　冉燃垂眸思考了一下，试图调整自己的表述，用更简明的话阐释：“我们现在不需要技术，只需要通过做梦的方式，就可以来到元宇宙。这是一个零的世界，我们可以自由创造。”
　　冥冥中，人类翘首以盼，期待已久的神话，正在地球上最不起眼的两个普通人身上实现。不需要那些复杂和花哨的东西，两个人闭上眼就可以进入其中。

　　不得不承认，冉燃在半个小时内的一切发言，都听上去像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
　　但在如此厚重、详细的资料面前，在已经发生的事实面前，元沅已经相信了这种说法，甚至说她别无选择，否则她只能相信自己和冉燃身上是否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被迫从科学转向玄学，上哪个寺庙看看是否有解脱之道。
　　“最后一个问题，”她已然对他心怀诚恳的敬佩，但还是克制不住，问出了困扰已久的问题，“为什么是我们？”
　　出乎意料的是，冉燃好像并没有类似的困扰，嘴边的弧度透露出他的好心情：“玩游戏的时候，有些玩家会提前抽到内测资格……”
　　她恍然大悟，自己原来不过是随机选中的提前进化的人类，但紧接着她听到对方相当严肃认真的发言——
　　“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天选之人。”
　　以沉稳寡言著称的冉燃，如果身后有尾巴，此时应该是高高翘起的。
　　元沅脑海里那个可靠的形象瞬间出现裂纹。
　　这这这，打死她也想不到啊，对方竟然是个……中二病？！

　　中午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光理解这套世界观，就耗费了元沅太多精神。等到下午考试的时候，她直接萎靡不振，草草地糊弄完卷子就趴在桌子上补眠了。
　　待悠悠转醒，已经是晚自习时间。她睡得迷蒙不清，掏出手表一看，已经错过了晚饭，却意外地发现桌面上摆着烤红薯和热牛奶。
　　教室内有压低的讨论声，学生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讨论考试题目和答案，曲晴正是其中一个，从愉悦的表情中不难看出她这次应该发挥得不错。
　　元沅摇了摇脑袋，看到前桌的骆湘在安静地看书，垂下的马尾贴附在弓起的后背，周身旋绕着疏离的气息。
　　她有一瞬间的错觉，似乎看到女孩纤瘦的身影过分紧绷以至于轻微颤抖，下意识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倒让骆湘被惊到，倏忽转过头来。
　　“啊，小沅，你醒了，还好吗？”她说话仍旧温温柔柔，胸口难以抑制的起伏却足以透露方才的紧张，“你看起来很疲惫，我和晴晴就没来打扰你，晚饭就放在你桌上，趁热吃吧。”
　　装红薯的塑料袋内还有淡淡的水雾，元沅心里不免划过一丝暖流：“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我昨晚没休息好，现在已经好多了！”
　　舒适地伸了个懒腰，却瞥到骆湘眼角有极浅的红痕，似乎是……泪痕？
　　她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探询：“倒是你，阿湘，感觉每一周见到你都瘦了不少。听阿姨说，你最近经常失眠？”
　　恍惚的神色一闪而过，骆湘忍住倾诉的想法，笑容隐去几分，转换成似有朦胧的薄雾遮掩住苍白的面孔上，一种憔悴的恬然与平静。
　　只微微探首，元沅就不难看到她桌面上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几种记号笔的颜色搭配得鲜艳灵动。骆湘很喜欢整理笔记，不只是学科的应试笔记，平日里还喜欢摘抄书籍、文章里的美文美句，配以可爱的贴纸、手绘图案等作装饰，这是一项花费时间精力的爱好，但元沅和曲晴她们都非常支持，毕竟她的作文总是文采斐然，被当作高分范文在年级传阅。
　　骆湘性子偏静，但并不吝啬孤僻，班里常常有人借她的笔记抄写，甚至直接复印，她从来都答应。最夸张的一次，临近期末考试前，她所有的笔记都被借出去了，一时又不好找人要回来，倒是元沅直言直语，帮她拿回几本最关键的，提醒她总不能因为做老好人而吃亏。
　　但她看似柔软温和，其实心事重重，即便是亲近的好友也能感受到她在某些事情上的抗拒和封闭感。
　　比如现在，元沅就能察觉她并不愿吐露自己的忧愁，自然不好强迫，但还是尽量给予安慰，避免冒犯到她。
　　她试着分享一些轻快的事情：“如果你晚上睡不着，可以试着把空调温度调低，找出厚被子来，把自己裹成蚕蛹，痛痛快快睡一觉！超级解乏！”
　　“阿湘，你要好好休息噢，等考完试，咱们去海边吃烤肉，喝汽水。我妈妈店里新进了一些果味汽水，瓶子特别漂亮，还有几个限量款，我倒时候都从提前从货架上把它们抽出来，攒在房间里，等你们来我家的时候再喝。”
　　清澈透亮的少女声线，一贯适合用来描述明媚的未来，连微蹙的眉间的郁色都被带走，骆湘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也被元沅的愉悦感染到了。
　　当然，积攒已久的郁结不会轻易散落，照常踯躅于她的心间。像是一滴墨水，落入色彩斑斓纸面，不可避免地造成眼前全部好颜色的破碎。

　　和班里的朋友们告别后，元沅也没理会惨不忍睹的试卷，快速地收拾好书包，离开学校。
　　她现在也心事重重起来，既要找机会开导开导骆湘，由于两人都不在学校见面机会少，她就筹划找一天去骆湘家拜访，或者约她去咖啡馆、市图书馆看看书，聊聊天，就当考前减压了；又要想办法应付班主任的质询，辩解一下自己为何在两次考试上实现了飞跃式激增和断崖式下跌。老元和方女士虽然不会过分担心和批评她，但一顿唠叨是不可避免的。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按照冉燃的谋划，今晚就要开始元宇宙梦境游戏的第一次闯关了。
　　一提到这个充满科技感和中二病的计划，她就忍不住感慨，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连睡觉都睡不安生。她想到下午在教室里的补眠，那种一觉睡到天黑的久违的舒爽，更坚定一定要不择手段解决这个要命的问题。
　　她猜冉燃应该也睡得很有幸福感。之前他们就已经发现，虽然在白天睡觉，如午休之类的时间，仍然会出现两个人必须同时入睡的情况，但却不会出现入梦的情况，反而是相当有满足感的深度睡眠。
　　换言之，白日梦消失了，只有他和她的夜夜梦里见。
　　当然，如果运气好的话，今夜的梦里应该不再是日复一日，单调至极的场景，毕竟他们共同创造了新的“玩法”——
　　“如果梦境的底层逻辑真得是‘元宇宙’，那我们就不只是玩家，还是编剧，我们需要创造这个世界。”冉燃进行最后的总结陈词，“具体的创造方式应该和我们做梦的机制一样，比如说睡前在脑海里构建一个故事，反复加深印象，这样就为游戏奠定了叙事的基础。”
　　“或许，我们可以先试着创造身份？”元沅提出不同的看法，“‘元宇宙’本来就是否定既定叙事的。或许，故事是不存在的，都是随机出现和自然发展出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是真实的，我们只能为自己确定身份。”
　　冉燃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她的观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么说也有道理，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难以完成一个庞大可运行的世界观的建立。我们选择了自己的身份后，可能会被随机投入到已经构建好的世界里，展开有我们主导的全新的故事。”
　　他的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关于多重宇宙的存在假设：我们的世界只是“波函数”的一种状态，它的时间演化、发展是统一的，于是有了漫长的人类历史和我们存在的“世界”；但波函数同时存在“奇点”，即正如一个硬币有正反两面一样，所有的“统一”都与“可能性”相伴，奇点稳定不变时，世界就表现为一种；奇点一旦坍塌，宇宙立刻从不同的断裂处逃逸、分化，形成无数个与原始的宇宙平行发展的新的宇宙。
　　假设的魅力在于它未能证实，却因逻辑自洽而极具说服力。现在，冉燃的心中腾起一种被召唤的使命感，他们觉得自己是被召唤去验证或推翻。
　　十七岁的少年从来不会低估和轻视自己的想象力，他对前方即将到来的一切危险和挑战，都报以直面的勇敢和热情。而且，他不是孤身一人。
　　不知不觉间，冉燃的目光已经停留在面前的女孩身上很久了。

　　元沅像是很受触动，分享了莱布尼茨的“可能的世界”，条理清晰，对他充满想象力的描述表示了跃跃欲试的冲动：“越来越有趣了，冉燃同学。但考虑到随机分配到的世界的危险，我们尽量还是给自己的身份想象得强大、安全和靠谱些。”她思索了一下，谨慎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我们毕竟是新玩家，即使是随机分配也可能会和我们本身的角色特征有关。比如说，我们如果都是人类的话，不至于把我们投掷到妖魔鬼怪的世界里。”
　　这一点冉燃也很赞同，毕竟，按照一般游戏规则，他们必须在梦中遇到困难，解决困难才能通关，所以还是要构思得保守一些，避免造成难以解决的局面和不可逆转的麻烦。

　　那么，我究竟要给自己设定一个什么新身份呢？
　　出于奇怪的默契，他们并没有告知彼此的身份。其实，这一周多的相处，他们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足以支持同类相吸的某些特质——比如他们对未知的兴奋要大于恐惧，再比如他们的想象力都过于充沛，不仅能将奇怪的事情合理化，还在潜意识里发挥主观能动性，非要给它再增添一些乐趣和新意。
　　事实上，真论中二病，元沅不比冉燃轻症。
　　此时此刻，她换好一套轻便的运动服，躺在床上，忍不住放飞思想的风筝。
　　强大的、安全的人类角色，又很靠谱……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答案，有的想法很真实、很热烈，但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毕竟她要以这个身份出现在冉燃面前，不想让他窥破某些自恋的小心思。
　　想来想去，一个模糊的轮廓已经逐渐清晰起来。
　　困意已经袭上脑袋，她扫了一眼手机上弹出的聊天框，是冉燃：
　　【燃】：晚安。一会儿见。
　　23：00，是他们约定好的游戏开始时间。
　　再彻底失去意识前，元沅的脑海里突然弹出一个想法：万一两个人的角色毫无关系，根本碰不到怎么办……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