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谁是主人公

　　元沅在梦中醒来。
　　准确来说，是被唤醒，但并非是闹钟，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一遍遍地重复推搡着她的肩膀，迫使她在闹钟响起之前睁开眼来。
　　以及，是“在梦中”，而非“从梦中”，因为元沅此时此刻亲眼目睹“自己”撑着手臂坐起，身下却不是柔软的床榻，而是茵茵草地，细嫩的草尖儿上还沾染着圆滚滚的露珠。
　　在第三视角里，“她”低头扫视了一遍自己仍然穿着熟悉的鹅黄色睡裙，“元沅”则看到自己脑后勺的长发睡起了个漩涡，下意识想要打理一下，“她”就立刻抬手梳了梳头发。
　　……我是在玩全息网游吗？元沅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吐槽之魂，她用意念操控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整个过程倒是很流畅，但实时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这件事儿还是让她觉得自己是“灵肉分离”的。
　　环顾了四周，她基本能确定这个梦境的总体基调，非常接近于Windows的经典桌面——青白色的飞鸟在蔚蓝的晴空穿梭，几道斑驳的航线在天幕随云远去。太阳并不能见到，暖洋洋的日光却将她温暖，不至于从清风撩动的衣襟处感到任何寒冷。
　　身后是一棵庞大的树，枝干延展，垒了数不清的苍翠宽叶，色泽鲜嫩。它笔直庄重地立在那里，元沅仰头望去，一片叶子正悠悠地往下坠，拂过她的脸颊，落入掌心。
　　薄叶与少女面颊接触的一瞬，元沅分明能感受到细腻的绒毛和冰凉的触感。
　　梦，本该是没有知觉的。
　　察觉到此，她终于开始慌张，想要离开这里。但目光所及之处太空阔了，所有的色彩混合成一体，造出如此朦胧、艳丽而又苦苦挽留的场景。它是八音盒上的玻璃罩，是封住人像的画框。它把一切定格，元沅感受到了那种由绝对的静止带来的惶恐。
　　飞鸟原来不是离去，是在头顶盘旋。
　　不可以再停留了，她要醒来，她要跑起来。
　　离开这里，她要醒来。
　　她跑了起来，转头时，看见大树沉默不语地伫立原地，好似一个守卫者。

　　不知奔跑了多久，元沅一不小心，踉跄地跌坐在地上。
　　尽管没有钟表，但她还是通过影子的变化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纤长的人影似乎暗示时间已经走到黄昏时刻，但面前的景象也只是稍微发生变化。
　　在山坡之下，终于出现一小片低矮的树林。元沅艰难地爬到坡前的水洼前，看到涟漪中自己苍白的脸上沾染了灰色尘土，裸足也被不知名的植物划了几道血痕。
　　委屈，自诩心大又坚强的她满脑子只剩这两个字，她知道一定有诡异的、怪力乱神的事情发生了，但她仍然固执地相信有办法打破这死水般的宁静。
　　理由有三，一是她这一路跑来，并没有任何恐怖、阻碍她的事物出现，虽然她的精神大为压抑，但没有任何外在的力量伤害到她；二是她终于看到了景色的变化，也就是面前的树林无论是否凶险，这至少说明只要行动就不至于永远地被困住；三是她现在仍旧是意志和身体同频但分离的状态，这种奇异的状况使她能体验的恐惧、害怕和疲劳，真实的疼痛感却极大地下降。
　　元沅揣测，她在自己的梦境中拥有了一个“化身“，就像玩游戏时玩家会创建自己的角色一样，但区别在于，她是被迫创建的，对游戏的设定、规则、通关方法和结局都一无所知。不过，所有的未知都是被强加设定的限制，她唯一的主观意愿就是要清醒过来。
　　想到这里，心头烦躁退去几分，毕竟烦恼是毫无意义的。
　　她唯一要做的是，无论游戏设定为何，她只能走到一个游戏结局，那就是从她卧室那张小床上醒来。

　　元沅做了几个深呼吸，思考如果现在是游戏开局，一个新手玩家需要做些什么。
　　如果试图按照“这个游戏是讲道理的”的基本原则去推测，那么，以那棵大树为起点，到面前这片树林为终点，这是游戏里的第一个“地图”，她在这里获得了一些基本的游戏体验，也适应了这种操作身体的方式。但同时，这个“地图”并没有任何困难出现，这证明它可能是导入性质的“新手村”，而一旦进入到树林，这个“地图”才是真正的游戏剧情的开端，其中危险就不可预测了。
　　因此，她必须要找到剧情的起点，才能做好准备。
　　那么，一般来说，游戏里担任剧情导入的是……
　　一阵匆忙地脚步声从树林中响起，由远及近，让元沅倍感振奋。当然，完全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如果来得是敌人和反派角色，她作为手无寸铁的新人玩家根本毫无对抗之力，但直觉告诉她，这种玩法只配让它在游戏商店里遭到一连串的一星差评。
　　来的人，可能是，也许是，大概率是，一定是……
　　她充满期望地抬起头来，甚至打算先发制人，对那从树林中逐渐清晰出来的人影高呼一句“噢，我亲爱的NPC”，下一秒，她就僵在原地，打招呼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放下。
　　那个姗姗来迟，在热情注视中登场的“NPC”，他在看到元沅的那一刹那就停住了脚步，脸上的同款期待甚至还没有彻底消失，让本就一言难尽的表情更是雪上加霜。
　　两人对望着，面如死灰，心如死水。
　　此情此景，元沅还是走神地感慨，真没想到冉燃的睡衣图案是大鹅……

　　反复做了几遍心理建设才认清“这是联机游戏不是单机游戏”的两人终于在所剩无几的树荫处坐下，准备讨论一下现在的局势。
　　说是讨论，但两人的气氛相当尴尬。元沅是女孩子，睡觉前自然有脱下内衣的习惯，刚才一路跑来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现在突然面对不太熟悉的隔壁班男同学，不免羞涩地双臂交叉以作遮挡。
　　穿着一套完整睡衣睡裤的冉燃似乎察觉到不妥之处，他摸了摸鼻子，转身背对元沅：“咳，风有点儿大，我先转过去，你正常说话吧，我能听见。”
　　元沅默默地扫视了一眼他的后脑勺，此时连根头发都没有晃动，哪里来的风。
　　她没戳破对方善意的谎言，在心底里感谢了这份细微的体贴，出声问到：“你也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进到这个‘游戏’里的吗？”
　　冉燃的语气比较镇定：“是，遇到你之前我也说服自己这或许是一个‘游戏’，但现在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我压根没觉得这个游戏简单，元沅心里叫苦连连。
　　“你是有什么发现吗？”她秉持着对队友负责，不愿摆烂的心态询问。
　　冉燃垂眸思索，试图理出一个头绪：“不算发现，还需要和你确认一下。你刚刚是在什么地方醒来的？”
　　“我在一棵树下醒来的，眼前都是草地？”
　　“然后你从那里走过来？”
　　“是，”元沅补充道，“准确来说我是跑过来的，具体花多久不是很清楚。”
　　冉燃点了点头：“我是走过来的，进森林之后是跑的，折合算算时间或许差不多。”
　　听到这话，元沅不由得坐直，大胆地揣测了一下：“难道，你也是从一棵大树下醒来的？”
　　他没有反驳，语气里的谨慎透露出一丝危险：“我穿越森林之前，也遇到了几处水洼，连形状都相似。我相信你还见过盘旋的飞鸟，我不过是比你早一步穿过了森林，然后见到了你。”他停顿了一下，偏过头审视着来过的路，“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得更简单，它就是一条直线，我们怎么走，都一定会相遇。”
　　“而且，没有NPC，没有游戏页面，什么都没有。”元沅自觉地接过话来，“没有任何一个游戏会让两个玩家最先相遇。这里应该有且仅有你和我。”
　　冉燃抬手揉了揉额角，并不惊讶两个人思路上的一致，却对这一推断似乎已成现实而感到困扰。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黄昏慢慢地降临，带来一片遥远的稀薄的灰黄色。
　　元沅不敢叹气，怕给压抑的气氛再徒增一丝烦恼。

　　“不对。”过了许久，元沅突然出声，伸手指向天空，“冉燃同学，你看，天马上就要黑了。”
　　冉燃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啊，刚刚好像就黄昏了……”
　　“但，你看夕阳的颜色，很奇怪。”她打断了他的话。他能感受到女孩不自觉地向自己靠拢，身体轻微发抖，语气里的惊恐让他下意识侧身，认真去听对方说的每一个字。
　　“不只夕阳，你看那些草，树木，好像它们的颜色都随着太阳离去了。”视线触及到自己的衣服和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元沅惊慌地看向他，发现对方也转过身来看她，眉关紧缩。
　　“没错，不是天黑了，是我们和这个世界，一起在褪色。”冰冷的话语一点点说出，冉燃竭力控制自己波动不安的情绪，但攥紧的拳头已然说明一切。
　　“这个游戏可能要结束了。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要一起结束了……”
　　元沅知道他未能说出口的事物背后蕴藏着多大的危险。老实说，从进入游戏世界以来，他们俩的精神已经到达了一个高度的紧张，但即将来临的彻底的黑暗，它将摧毁由视觉建立起来的一切安心和信任，连虚假的美妙幻影都不曾留下。
　　不会的，不会的，她慢慢拉住他的衣袖，上面的白色大鹅也变得灰蒙蒙了，滑稽可笑的神态给她带来最后的一点慰藉。

　　如果是平时，元沅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动作，尤其是对象还是完全不熟悉的冉燃。
　　两个人都在台山一中，除了教室相邻，同窗三年，她跟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学文，一个学理，两个班的任课老师又毫无重叠，两个既不是风云人物又不是社交达人的普通高中生，除了埋头学习，取得了中上等的成绩，本来就该相安无事地参加高考，顺利毕业，成为快乐自由的大学生，为何偏偏要共同困在一个前途未卜的梦里。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相遇呢？
　　为什么一定是我们呢？
　　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圈，元沅还是忍不住去多想，但没有深究。
　　到如此关头，她都没有丢弃那一点点喜剧思维：可能我们的名字都是叠词吧。

　　现在，她和他成为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或者说，都是砧板上的鱼了。
　　死到临头，鱼的哲学反而小小地鼓舞了一下她。
　　秉持着同病相怜的原则，元沅觉得对方的沉默寡言已经是悲伤的表现了，她得安慰他。
　　元沅强忍泪水，哽咽地开口：“其实，之后会发生什么，无非是醒来，或者再也醒不来了。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所以不要太难过，冉燃同学。我还要谢谢你，虽然在今天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你，但还好咱俩碰到了，如果是我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另一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她，衣袖轻轻地覆盖着，她听到冉燃的声音里，一种格外让人安心的力量，“你说的是一种结局，而我信的是另一种结局。如果我们醒来，一切就可以当作一个有趣的梦。”
　　手掌的温度传递到她的手心。
　　“很高兴在梦里见到你，元沅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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