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谁是主人公

　　“叮——”
　　”呱，呱，呱，呱……“
　　闹钟一响，桌上的两只机械青蛙突然活动起来。它们漫无目的地蹦跶着，一只不小心撞到了堆在桌边的绸布花窗帘，身子一歪顺着窗帘滑了下去。
　　这青蛙嘴里叽里咕噜的，翻译成人话可能并不好听，估计是在骂房间的主人为何如此邋遢。
　　另一只青蛙则是报仇似的踉跄地冲上了元沅的手上，没过一会儿，带着小肉窝的手背上就被踩出了几道红痕。
　　突然，被惊扰了美梦的手的主人反手扣住了它。
　　元沅缓慢地从弯着的臂弯里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盯着这只，耳朵里还回响着地上那只的高声吟唱。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句经典的戏仿：我桌子上有两只青蛙，一只是青蛙，另一只也是青蛙……

　　宝贵的午休时间一眨眼就结束了。元沅也不多留恋，洗了把脸清醒一下，便开始了下午的复习。
　　已经进入了高三生的自由复习阶段，也就是临门一脚的冲刺，元沅对复习计划安排和时间节奏都掌握得还算不错。她所在的台山一中比较讲人情味儿，允许学生申请回家自主复习，每周末回学校参加一次质检考试就可以了。
　　她选择了回家，一是对自己的自制力有那么点信心，二是班级里的氛围也属实有那么点压抑。平日里玩得好的朋友都苦大仇深起来，元沅也跟着焦虑，最终还是想回家喘口气。
　　一晃眼到了下午六点整，她刚刚完成了一套高考文科数学卷的模拟训练，实际用时一小时40分钟，加上检查，处理得很好。对完答案后，除了填空最后一道没做出来和大题最后一道的步骤分，其他表现不错。她喘了口气，准备下楼吃饭。
　　元沅的卧室装修得很好，她的书桌就对着窗户，一抬头便能望见细细歪歪的街道，路边经营着的包子铺、点心店和小超市。再往远望去，视野里竟难得没有高楼大厦，是水蓝色的天空和舒卷的云，像油画一样嵌在那里。
　　蓝天的尽头应该连接着大海，台山这个地方是有海的，再炎热的夏天总能因为海风而获得一丝清凉。
　　临走前，她大发慈悲地把窗户打开，纱窗关好，弯腰把地上那只捞起来。
　　两只机械青蛙挨在一块，嘴巴憨憨地咧着，表情好像在问“你谁”。
　　吹会儿风吧，两个小笨蛋。她心想。

　　楼下的那个小超市，正是元沅她家的。
　　此时她正捧着冰丝丝的冷面，听方女士，临海街道著名超市女皇，从业数年干掉附近三十多家超市、便利店，能与一众全球知名连锁便利店如7-11、罗森一决高下，和隔壁点心铺的另一位女老板讨论空气炸锅的利弊。
　　“空气炸锅不用放油，食材处理一下放进去，拿出来撒点调料都特好吃。”
　　“听上去是方便，但用起来总没其他锅顺手，等做了几次炸薯条和烤蛋挞，新鲜劲儿过去咯。”
　　“你再试试烤排骨、烤鱼。噢你家也不是你掌勺，主要是老元，人家想买你还能拦？”
　　方女士摇扇子的手一停，扭眼睛哼了一声：“钱在我这儿管着呢，他想申请拨款，也不看我给不给批?”
　　对方笑了笑，两人都嫌外面热，回到各自店里躲太阳、吹风扇去了。

　　这边元沅吃得差不多了，把两人的外卖盒和剩下的汤汤水水分类装在垃圾袋里，一边擦桌子一边跟方女士说话：“妈，我一会儿把垃圾带出去扔了，就直接回去复习了哈。”
　　方女士点了点头，从冰柜里掏出一根雪糕，笑眯眯地递给她：“嗯，别太累了，适度玩会儿，别跟你哥当年似得，神神叨叨，考前连个笑脸都没有。”说着，她自己也撕开了一只红豆雪糕吃了起来。
　　元沅点了点头，看时间还早，打算再坐一会儿。碰巧老元，也就是她爸的视频通话拨了进来，方女士扫了一眼，嘟嘟囔囔地接起：“啧，明天就回来了，视什么频啊……”
　　那你倒是别整理头发啊，元沅也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屏幕上猛地出现了老元憨厚的下颌和瓦蓝的工作服，小窗口里则是方女士仰头四十五度的小脸，旁边还凑过来了元沅的半个小脑袋。
　　小脑袋乖巧地喊了声：“爸。”
　　老元在铁路机务段上班，元沅并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似乎会开火车和修火车，上班是倒班制，全年无休，上两天休两天，还算舒服。他这人没什么爱好，下班就喜欢钻研美食和钓鱼，后者也是为了前者服务，这使得元沅和她哥对鱼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感。
　　家里总有个盛满水的盆在阳台地上放着，里面游着一条生龙活虎的鱼。过两天，餐桌上也会有一道或清蒸、或红烧、或酱焖、或熏烤的鱼，鲜美地朝他俩招手。
　　那时候她便有一个哲学家的、浅薄的意识，叫生死的距离，不过是阳台到餐桌。

　　他爸照例关心了一下元沅的学业，让她劳逸结合；主要还是为了叮嘱方女士晚上早点关店，检查水电和门窗。他俩延续了空气炸锅的讨论，并试图辩论烤箱和它到底哪个更合适，绕了一大圈子后，管财政的方女士才渐渐反应过来：“不对啊，我一开始哪个都不答应你买啊……”
　　元沅对她爸磨人的功夫很认可，看时间差不多，就打招呼回家去了。
　　漫长的黄昏终于渗透出一点夜色。
　　这里虽然是老城区，街道倒很干净，乘凉的人陆陆续续从楼里走出来，树荫下的象棋局早已开摆，不远处的健身器材旁有了放学后的小孩子们嬉闹的声音。
　　两层的楼梯不高，但元沅习惯放慢脚步，回忆一些有趣的事情。

　　她记得小时候和哥哥在那边的沙子堆前玩闯关游戏，六个人两两一组站在画好的格子里当守门人，闯关者需要单脚蹦到每个人面前，石头剪子布，赢了直接通关，输了只能硬闯。她哥比她大三岁，运气没她好，手劲儿比她大。有一次她站在最后守关，被气急败坏的她哥扑到了沙子堆里。
　　哦对，她哥叫元润，小时候长得确实挺圆润，跟个小炮弹似的，上高中才开始拔出个头来，才有翩翩少年的模样。元润动手能力很强，从小修家电、换灯泡，高考前原本打算要去全国第一交通大学，学习造火车，大有要把他爹这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志气。
　　结果出了录取通知书，大家才知道他带着傲人的理科成绩跑到了全国第一文科大学，研究哲学去了。
　　这肯定是受了鱼的启发。在一众不理解中，元沅自认为最能共情他的心理世界。
　　在高考之前，她不可避免地和其他十七岁的少男少女一样，爱胡思乱想自己的未来。毕竟从填报志愿开始，一个人的一生就或多或少地要被赋予确定性，无论专业最终是否会成为他的职业，但它一定会成为某种限制，将一个人的选择和行动都固定在区间内。学了新闻的人可以不当记者，但他肯定没法成为医生；演员、歌手的门槛看似很低，但非专业人士的进入通常屡屡碰壁又饱受诟病；世界的尽头可能是考公务员吧，但考了公务员就没法开小超市了，这不合规矩……

　　进屋关门后，一边换鞋，元沅脑海里还在想着未来到底要做什么。
　　她的性格没有元润闹腾，看着倒很安稳乖巧，心思却很活泛。她唯一能专心致志的地方是学习和考试，其他时间都沉浸在各种各样的爱好、兴趣里。
　　刚上高中的时候，她对校园广播电视台的一个学长的声音一见钟情，兴致冲冲地加入进去。由于声音条件还行，虽然没有系统经过训练，元沅还是录制了两个学期的午间新闻播报栏目。她想着，虽然自己并非艺术生，不能报考播音主持，但如果可以未来参与到电台、广播剧和配音之类的工作中，哪怕是写台词脚本或幕后，也会非常有趣。
　　当然，初中三年，她对自己的设想素材都是从当时的大热漫画里得来的，也显得格外不切实际。她畅想过自己成为行走在都市光影间的神探，和恶势力斗智斗勇；又想成为运动漫里的天才网球手，和队友一起拿世界冠军；有一段时间，她格外期望自己成为可以和妖怪对话的人，或者小精灵绕着自己飞，告诉她是天选之人，使命就是拯救世界，重现和平。
　　再往前的话，元沅就只记得自己小时候很喜欢表演，是晚会上表演话剧的常客。她演过大树，演过兔子，演过白雪公主里面的第四个小矮人，演过灰姑娘的南瓜车，还演过刺伤睡美人的纺锤……
　　元沅演技不太好是真的，十七年的从业生涯里只演过一个人类主角，那就是于幼儿园中班时扮演了一次吻醒青蛙的公主。
　　由于小女孩对青蛙这类动物本身非常抗拒，心灵手巧的老元和元润就在家帮她捯饬出了两个做工精美的机械青蛙当作道具。
　　没错，就是开头那两只。元润在上大学前偷摸帮她改造了一下，加了电子装置，只要闹钟响，这两只青蛙就会呱呱乱叫，四处蹦跶。

　　元沅觉得又好笑又惆怅。
　　都说公主吻了青蛙，青蛙会变成王子；
　　那如果青蛙本来就是青蛙，公主却不是公主，那青蛙吻了公主，公主会变成什么？
　　她推开门，来到桌前。两只小青蛙还在并排乖乖地蹲着。
　　它们是不会变化的，是没有回忆且不必思考未来的。
　　它们只需要静静地待着，时光就已经随之停顿了。

　　夜色终于抵达至海边，柔软的月光与海风慢悠悠地洒进了屋子里。
　　“叮——”
　　晚上十一点的闹钟响起，元沅伸了伸懒腰，合上了真题册，准备上床睡觉。
　　两个小青蛙又开始欢快地蹦跶起来，一只又沿着桌边打算借窗帘逃逸，另一只原路返回，来到元沅的手边。
　　她端起了小青蛙，尝试学它一样傻笑。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吻了它一下，像她五岁的时候那样，不带任何情欲。
　　纯真的，善良的，充满期待的一个吻。
　　她对它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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