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重生日常

　　葬礼进行的艰难，邱老翁几乎不肯放开人，还是显阳问了几句话才让他松了手。冯伯带了人过来，丧葬的物品也齐全，等到整理好仪容收敛入棺，衙差也到了。

　　两个人看了眼跪坐在棺材旁神情恍惚的邱老翁，跟冯九荣他们确认了信息，便登基入册消了户籍，倒也没去检查尸体。显阳站在一旁看着棺材里平静地躺着的人，总感觉像是自己躺在里面，觉得很奇妙。

　　她阿耶驾崩的时候，她白日里要被拉去处理登基的事，只有到了夜里，她才能静下来在他灵前守着。阿耶也是病重，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便一早立下了遗诏，规定自己只停灵三日。显阳知道他的急切，想要早些葬入帝陵，到他阿娘身边去。

　　他只留给自己三日的时间去留恋自己的父亲，于是显阳在那三个晚上，几乎是不眠不休的看着他。那也是她第一次那般冷静地看待死亡。

　　她阿娘死的时候她还小，她阿耶霸占着灵堂，不让她靠近，等到入葬，她也只能是扶着棺木痛哭。所以她的记忆中没有她阿娘的遗容，她都是鲜活温暖的。

　　可那时候的阿耶躺在棺木里，脸色惨白毫无生气，用一张遗容与她残忍的告别。

　　告诉她从此以后她便是孤身一人留在世上。

　　显阳有些晃神，有那么一瞬间像是看到自己躺在棺材里，周围是响彻天际的哭喊声。他们唤着阿曜，叫着陛下，喊着天家，却独独没有人叫她一声显阳。

　　“怎么了？没事吧？”冯九荣清冽的声音入耳，唤回了显阳的神志。

　　她抬头去看他，看到他眼中的关心，微微喘气，吐出一口浊气，反问道：“怎么了？”

　　冯九荣细细看了她一眼，才回答道：“天色不早了，我们是要回去还是你想留在这里？”

　　显阳看向跪在灵前的邱老翁，说道：“他不会再寻死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便一同与邱老翁道别。邱老翁依旧是无知无觉地模样，显阳他们也不强求他多客气，留下冯伯和不堵照应，便牵了匹马回去了。

　　显阳会骑马，可冯九荣显然觉得她不会。他将她护在胸前，让马跑动得缓慢，一手揽着她的腰防止她失去平衡。

　　缰绳让他牵着，显阳也没去抢，抓住前面的马鞍，另一只手也环住了他的腰来保持平衡，将身子的重量靠在他身上。整个人几乎是埋进了他的怀里。那还是自己极小时在太原阿耶会护着她骑马的样子，自从她到了长安，再未有过被护在马上的时候了。

　　皂角味再次入鼻，显阳思绪平顺，情绪也安稳了许多。

　　“阿兄，你说人为何会死？”显阳躲在他的斗篷下避风。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冯九荣低头看了她一眼，“你这是什么问题？”

　　“我不想耶娘死。”显阳闷闷地说道，说完才觉得自己的话幼稚。

　　冯九荣轻笑了一声，倒是没反驳，顺着她的话说道：“你不如将生死看做他们走往另外一段路途，或想着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

　　显阳觉得他的话也幼稚，却突然想到自己，心念一动。

　　“阿兄如此说，倒是教我迷糊了。”显阳仰头说道，“我是信道的，可你却与我讲轮回，教我如何信你。”

　　冯九荣低头看她眼中带着笑，心里一松。担心她被邱老翁的事影响，见她慢慢恢复过来，心中也是欢喜。他牵强地解释：“道家讲静曰复命，若是理解成在寂静中重生，不也和佛家的轮回相似吗？”

　　“静曰复命……”显阳一愣，心里却隐隐有了奇怪的想法。

　　“抱紧我，我们赶回去，你该饿坏了。”冯九荣打断她的思路，松了一些缰绳，让马提速。
　　显阳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时间。从上午出门到现在，过去差不多一天了，自己只吃了几粒瓜子和几口地瓜，被他一说，才觉得胃空空的。

　　显阳不再多言，抱紧了他，让他加快速度。

　　冯九荣骑马的技术比驾驭马车的技术好上许多。显阳没觉得多颠簸，却很快回到了城里。城门口的士兵核查了人，放他们进去，他们便直接往饭馆走去。

　　冯九荣带她去的饭馆临近城门，不过不是他们一直进出的春开门，而是西城门。春茶巷离饭馆有些距离，可听冯九荣讲，只要穿过一条小弄堂，便能看到他们门口那棵老槐树了。

　　几乎是一日没进食，等到饭菜上来的时候，显阳一头扎进去，埋头吃了起来。菜色新鲜，口味上倒是地道的益州风味，不过显阳饿极了，对于那些偏甜的菜色倒是没那么挑剔。冯九荣倒是没怎么动筷子，仔细给她剔着鱼刺，自己不过吃了两个南瓜饼，便又照顾显阳进食。

　　吃了七分饱，显阳放下筷子，问道：“阿兄怎么不吃？”

　　“我胃口小，不习惯吃太多。”冯九荣见她吃好了，招呼店家结账，牵着她往回走。

　　宵禁鼓这时候响起，他们已在城内，倒是并不着急。冯九荣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马，踏着落日，往家走。

　　显阳看落日的橙光洒在他肩头，让他看起来温暖平静。她记起来，冯九荣平日里进食确实极少，那几次在她家吃饭，也是吃不多。

　　显阳玩笑道：“阿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却像个小女郎一样？”

　　冯九荣看了她一眼，宠溺地笑笑：“你才是在长身体，多吃些倒也正常。”

　　显阳耳根一红，想到自己逐渐增大的胃口，有些腆然。

　　她甩了甩他们牵着的手，有些紧张地问道：“阿兄可有身体不适的地方？不可讳疾忌医，得及时医治！”

　　“无妨。”冯九荣将她的手拉着，笑着说道，“那时候家中遭难，流亡途中饿得久了才落下的病。后来看过大夫，挑捡着各种东西都吃些便可，不会有什么大碍。”

　　显阳的心被揪起来，酸涨涨的疼。

　　“对不起。”显阳开合着嘴，却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又不是你的错，你为何要道歉。”冯九荣浅笑着逗她，“你那时候自己也像个小傻子一样，哪里顾得上我。”

　　显阳心说不是，那时候她挥刀南下，灭了他的国，害他流亡。

　　“你定是吃了许多苦。”

　　冯九荣仰头看了眼落日，眯了眯眼，摇头道：“一路上父兄照顾，其实都是紧着我的，也全靠他们我才能活下来。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觉得苦。”

　　自然是苦的，哪怕阿耶和阿兄都照顾着他，可他们自身难保。省下来微薄的食物，全都给了他，他却还不懂事地叫嚷着饿。到后来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他的食物也是越来越少，他才意识到自己吃进去的是他们省下来留给他的。他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下东西，哪怕是周济家救了他，他也抗拒着吃东西。

　　显阳并不信他的话，可却不忍再问。她紧了紧牵着的手，想给他点温暖。

　　冯九荣似有所觉，反手将她的手卷在掌中暖着，对着她笑了笑。

　　身边的小贩收拾东西准备归家，三三俩俩的催着客人快些挑捡。市井充满了人世风情，平凡的质朴让显阳觉得温暖平静。

　　“阿兄将来也不会吃苦。以后我的东西都可以分阿兄一半。”显阳晃了晃他们牵着的手，心中下了决定。

　　如果他是因她亡了国，失去了家人，那她便好好补偿他。他曾经受的苦她无法为他消去，可将来她倒是可以护着他些。

　　“你不要乱跑让我找不见人，我便心满意足了。”冯九荣无奈地说道。

　　显阳瞪了他一眼，嗔道：“只有老顽固才爱翻旧账！”

　　冯九荣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两人走着，见到一个挑着扁担的小贩走近，显阳看到那箩筐里盖着白布，一角露出一整块白糖。

　　“那是扯白糖吗？”显阳拉住冯九荣，指了指那小贩。

　　冯九荣叫住小贩，问了才知道，这不是扯白糖，而是跟扯白糖极其想象的麦芽糖。显阳见他手里拿着一对小锤子，敲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郎君可是要买些？”小贩扯开白布，露出一小块完整的麦芽糖，指了指边上空缺的一角，“方才有位郎君敲了半块回去，说是带给自家夫人。郎君可是也敲点下来，给夫人尝尝？”

　　冯九荣一愣，倒是没反驳，一颔首，笑着拿铜钱：“劳烦将剩下的敲碎给我包起来。”

　　小贩大喜，响亮的一声好嘞，就弯腰乒乒乓乓敲了起来。

　　显阳觉得稀奇，看他拿着形状像铲子的小锤，一个压在下面，另一个敲了几下。本来完整的麦芽糖被敲碎，成了一堆不规整的糖块。形状倒是跟扯白糖圆润的外表有些差别。

　　显阳抱着半包糖，放了一小块在嘴里，那甜味马上在嘴里散开。她觉得有些化不开，咬了咬，竟然韧劲十足。显阳用牙跟它缠斗半天，见冯九荣笑着看她呲牙，心中不服，连忙挑了一颗大的塞进他嘴里。

　　“阿兄也吃，方才说好了分你一般的，决不食言！”显阳口齿不清地狠狠说道。

　　冯九荣愣了愣，随即笑了，他将糖撇到一边的嘴里，却不咬它，让它慢慢化开。显阳不依，按了按他凸出的脸颊，说道：“你得嚼，麦芽的味道要嚼才能出来！”

　　“我不信。”冯九荣摇摇头，笑着说道，“这里面没麦芽。”

　　显阳停下脚步，揉了揉他的脸，硬是让他咬起来。见他也被那糖黏住了牙，她才舒心，笑着牵起他的手往家走。

　　甜味在口腔里渐渐散去，留下一种绵绵的清香。显阳想到方乔南，对冯九荣说道：“阿兄不喜欢我去找赵国公夫人，其实我也见不着几回了，她马上要回长安了。”

　　显阳见他没搭腔，叹了口气，说道：“你要真不喜欢，那我便不去找她玩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先去长安是不错的主意，阿兄不妨考虑一下。”

　　冯九荣舔了舔唇，看向显阳，说道：“你若想去玩，我可以陪你去。但是我的事太过危险，你不能涉及其中。”

　　显阳愣了愣，心中冒出无名火，她压下火，好声说道：“我可以帮你。况且我要查明女帝之死，不能叫耶娘有任何遭遇危险的可能。我的事不比你的容易，到时候谁连累谁还说不定呢。”
　　说完，她甩掉他的手，自己往前走。

　　冯九荣顿住脚步，看着她弓着背像个小老头一样倔强地往前走，心中柔软。他走上前去将她牵住，无奈说道：“好吧。但是得说好，一有事你便回来，得听话。”

　　显阳意外，问道：“你答应我们一同去长安了？”

　　冯九荣抿了抿嘴，才点头：“得等周叔他们回来，过完了年再启程。等我忙完手里的事，再稍作安排。”

　　“阿兄真好，阿兄最好了！”显阳得了意外之喜，心花怒放。

　　原来真有一个人，只要她有所求，便竭尽全力去满足她。

　　“阿兄吃糖！”显阳蹦蹦跳跳地开心。

　　冯九荣躲了躲，稳住她的身影，拒绝：“我不吃。”

　　“吃嘛吃嘛！可甜了！”说着硬是塞进了他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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