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重生日常

　　邱老翁家还是原来破旧的样子，显阳他们进了门，先入眼的便是院子里那个四面透着风的厨房。灶台上放着剩饭菜，可也是些绵软好克化的食物。旁边的小炉子上温着药，显阳走近便能闻到淡淡的药味。

　　邱老翁一到家便往房里跑，冯九荣将手里的东西找了个地方放下，也和显阳一道跟了进去。上一回留宿的时候无缘得见的人，终于在这次得见。

　　房间不大，里面却整齐干净。一张大大的床放在最里面，床脚摆着一个大柜子，放着两人的衣物，一旁还有一张小方桌，边上放着两张藤椅。藤椅上铺着毛茸茸的兽皮，在冬日里也很温暖。小方桌对面放着一个梳妆台，上面的铜镜和匣子被擦拭地干净，可桌子下面却结了蛛丝，一看便是没人坐过的样子。床头摆着一个大矮柜，上面放着一水壶，脸盆和手炉。在房间中央，烧着暖碳，整个房间哪怕在冬日里也暖融融的。如果不是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不然根本看不出来这里住着一个久病的人。

　　邱老翁抱着包袱，走到床边，伸手将重重的床帘挂起来，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和里面的人。显阳和冯九荣站在一旁，有些担心里面的人回应不了。她皱着眉等了等，邱老翁依旧轻声叫着，就在她心渐渐沉下去的时候，床帘里传出来一声轻咳，顿时显阳松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冯九荣，走上前去。

　　她看见邱老翁肩膀一松，过去将人扶了起来，靠在床头。

　　“你运气好，我进城就找着你要的红衣服了，我瞧着身样和你也差不大多。你看！”邱老翁将包袱里的嫁衣拿出来，抖开给人看。

　　床上的人咳了几声，点了点头。

　　邱老翁抓了抓脖子，布满皱纹的脸扯了扯，扯出一个笑容。他见显阳走近，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向床上人解释道：“我路上碰着上回来家里住过的郎君和女郎，叫人送回来的。”
　　说着朝边上让了让，将显阳让出来给人看，显阳这才看到床上的人。

　　瞧着并没有多老，比邱老翁要年轻许多，可脸上却瘦的几乎挂不住肉。一双眼睛透着水光，脸色苍白，嘴唇倒是殷红。一头乌发披散着，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看向她的时候倒是清醒，见到她想要提气说话，却先咳了起来。邱老翁连忙去拿一旁的水壶，床上的人伸出手捂住嘴。

　　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显阳想要上前细看，却被突然上前的冯九荣揽住腰，止住她靠近。

　　等到人喝了水止了咳，才开口对显阳他们说道：“让二位见笑，我这身子已经不好了。”

　　床上的人说话虚弱，几乎是用气在推着嗓子发声。

　　“夫人好好修养身子，早些痊愈。”冯九荣在显阳身前行礼，将她挡在身后。

　　床上人看向他们，浅浅笑了一下，转向邱老翁说道：“我猜你也不肯告诉别人。我都要死了，你倒也是不肯让我死得堂堂正正。”

　　这话让邱老翁红了眼眶，他抹了把脸，将人扶着坐起来些，却不说什么反驳的话。

　　床上人坐直身子，微抬着头看显阳他们，说话也有了些力气，说道：“我不是肺痨，不会叫你的小女郎过了病气，你不必如此紧张。”

　　冯九荣一愣，耳根微红，他行了个礼：“是晚辈失礼。”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显阳突然说道：“你是男子？”

　　指节分明，微抬头能看到脖子上因为消瘦更加明显的喉结，这无疑是男子的特征。

　　此话倒是叫屋里的人都愣了一下，邱老翁先站起来想要挡住他们的视线，却被床上人阻止。

　　“遮遮掩掩一辈子，叫你这个小女郎瞧出来了。”床上人又咳了几声，才说道，“也好，倒算是死得光明正大。”

　　“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你不会……”邱老翁颤着声音说不下去。

　　床上人乜了他一眼，说道：“大老爷们儿见天的哭，我这还没死就给我哭丧，等我死了有你哭的，收起你的耗子尿，给我煎药去。”

　　话说完，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邱老翁倒是脸色没怎么变，一脸顺从地给他顺背递水。等他咳嗽停了，才抹了把眼泪，往外走去。经过显阳他们还瞪了他们一眼，开口想叫他们跟自己一起出去，却被床上人阻止：“你滚就行了，我跟小女郎和小郎君说说话。”

　　邱老翁见他精神不错，担心地看了几眼，才转身出去。

　　床上人看着他关上了门，眼眶也红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压下几声咳嗽，才招手让显阳他们靠近些。

　　“你们心里定是又奇怪又不齿吧？”床上人那手指梳了梳头发，倒是没什么女郎的娇柔。

　　显阳和冯九荣对视一眼，然后摇头说道：“这有什么好不齿的，连佛陀都控制不了得给自己下色戒，更何况人。只是有点我倒是真奇怪，你们是如何入籍？”

　　大昭户籍制度严格，如何会将郎君入成女郎，和另一位郎君结成一家。除非他们并未登记入册成亲，可这也是不合规矩的，哪怕远居郊野，也不该无人管理才是。

　　床上人倒是愣了愣，无力地笑了一声，稍一斟酌，说道：“我与他是顶替了一对夫妻入的籍。”

　　显阳眉梢一挑，又眯起了眼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们遇着那对夫妻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不是我们下的手，像是在山中被野兽啃咬得面目全非。”他闷咳了几声，看向显阳勾嘴笑了笑，继续道，“我们埋了那对夫妻之后，拿了他们的户籍逃到此地。那时我身体便很差了，受了伤也不敢找人医治，靠着自己在书上学的三脚猫的功夫，自己救自己。没想到苟活到了现在。”

　　他说完，咳了起来。

　　显阳见他咳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在发抖，伸手将水壶递给他。

　　“你们是逃兵？”显阳虽然知道答案，却还是想听他们自己说。

　　床上人喝了水，顺了气，脸色都开始红润起来。他将水壶放回床边的柜子，看向显阳，又看了眼房门，像是要透过房门看向其他人。

　　“他不想逃的，是我贪生怕死，硬是拉着他逃了。”他眼神幽怨，“害得他现在都回不了家。”

　　显阳微微皱眉，冯九荣开口说道：“我们不会与旁人多嘴，前辈放心。”

　　床上人听了，眼波流转，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朝气：“我不怕你说出去，事实确实如此。当初我们一道去执行任务，后来任务没能完成，遇上了想要灭口的人。我先一步发现，拉着他逃了。说破了嘴也怨不得他。”

　　“什么任务？”显阳看着他的眼睛，逼问道，“是何人指派？又是谁想要灭你们口？”

　　床上人却摇了摇头，突然说道：“别多好奇，也别多问。他在外面嘴臭，哪怕是关心人也是说不出什么好话。难得你们愿意送他回来，想来也是心善之人。劳烦你们一件事，可否帮我换上那套衣服，他从很早前就说想看我嫁给他。”

　　说完，指了指放在床头的嫁衣。

　　他颤着手掀开被子，露出干瘪的身形。他坐在床边，看向那身红衣，喃喃道：“再不穿，怕是真没机会了。”

　　显阳心头一紧，才意识到现下他红光满面的模样，怕是回光返照。

　　一切疑问好似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如此，失礼了。”冯九荣先显阳一步上前，拿起嫁衣，又转头对显阳说道，“贞娘，你去那边柜子里找找有没有头绳发带之类的东西。”

　　显阳知道他是叫自己避开，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梳妆台那边，真找起来发带。

　　梳妆台的匣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几只簪子，还有几根漂亮素雅的缎带，可都没有适合出嫁的红色饰品。身后传来几声咳嗽，还有冯九荣低声道歉的声音。显阳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突然想到今日出门随手绑的正是根红色的花绳。她抬手结下来，又另外找了一对银簪，捧着走过去。

　　冯九荣已经给他穿好了衣服，正弯腰在帮他穿鞋子。

　　“小郎君心善，将来小女郎可得好好待他。”他笑着看向显阳，“我年轻时脾气差，同他总是忍不住发脾气使性子，他可是吃了我好些苦头。”

　　他让冯九荣扶着坐到一旁的凳子上，显阳上前给他整理头发，发现自己没拿梳子，连忙回去拿。就听他对冯九荣说道：“可便是同你亲近信任才对你脾气最大。”

　　显阳愣了愣，倒是反思自己。

　　“我不太会梳妇人髻。”显阳梳通他的头发，有些为难地看着他一头黑发。

　　他倒是不介意，说道：“烦你给我梳个普通男子发髻，不必带幞头，绑根红绳便好。”

　　显阳闻言看了冯九荣一眼，冯九荣接过手，给他梳了个发髻，又将显阳的红头绳绑在了上面，流出两根垂在脑后。

　　显阳拿来梳妆台上的铜镜给他照，他倒是满意，笑了：“老了，脸上都是褶子。”

　　说完眼中都是笑意，捧着镜子说道：“不过这头发还是黑的，不像他，都像个糟老头子一样。”

　　“你看着不老，邱阿翁倒是瞧着上了岁数。”显阳忍了忍，没忍住。

　　“他要照顾我太累罢了，哪里是阿翁的年岁。”说完眼角微红，他闷咳几声，整理衣衫，对冯九荣说道，“劳烦小郎君，将他叫进来。”

　　冯九荣看了显阳一眼，转身出去了。

　　“我瞧你很好奇我们在军中的事情，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你。”他看向显阳，平静地说道，“我是要死了，可我还想叫他活着。”

　　显阳眉梢一挑，说道：“你不愿说便不说，可我瞧着他也没想独活。我虽瞧不上他这副模样，可也算是情深义重。”

　　“我和他一辈子了，他什么脾气我最知道，我自是有办法叫他活下去。”他摇摇头，对显阳说道，“我看人一向准，你同那小郎君很不同，他瞧着和气守礼，但眼里心上的东西怕是极少。倒是小女郎你，凶巴巴的，却博爱得很。”

　　显阳愣了愣，凶他：“你病糊涂了吗？”

　　“我和你口中的邱阿翁从小长在一处，或许你瞧不出，他以前热心开朗，在那样的环境下，也能活得灿烂。可是偏叫我这个坏心眼碰上了，我诱着他偏激固执，眼里只能留我一个。”他抬眼看向显阳，说得神秘，“那小郎君极其看重你，可凡事过犹不及。”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半妆珠翠落，露华寒。红蜡烛。青丝曲。偏能钩起泪阑干。”他看向门外，眼神透着欣喜和不舍。

　　显阳听到脚步声靠近，床上坐着的人挺直了腰，垂在腿上的手摆正，端坐起来笑着看向来人。邱老翁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碗药。本皱着的脸见到床上的人顿时一松，立在那里眯着眼睛努力看清。显阳记起来周济说过，他的眼睛从去年看雪之后便一直不好。

　　邱老翁似是有些犹豫，他踌躇着往前两步，又停在那里，不敢上前，渐渐红了眼眶。

　　“怎么不过来？”床上的人水润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却面带笑意，“入不了你的眼不成？”

　　“不，不是的。”邱老翁上前几步，忙摆手，那袖子擦了擦脸，将药放下，颤着声音说道，“很好看，真好看。”

　　“你就是会哄我高兴。”他朝他伸手，“你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显阳看着邱老翁坐到他边上，两人默默无言的看着对方。她发现那个病中之人却连咳嗽都没再咳，心中一叹。她默然离开，留他们俩好好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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