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第二天一早，厂部开会专门研究了对万晓阳的处理，没有让任书记参加，没人问为什么，都懂的。研究的结果是：行政记大过处分，延期6个月转正，调到下料房。
　　下午一上班，人事科长拿着两张纸：一张处分通知，一张调令，来到车间。
　　任书记对于把万晓阳调出二车间，提出异意，说既已处分，就不应该调动工作。
　　人事科长说： “这处分算是轻的了，按规定这是要除名的。那天要不是她跑得快，没准也进去了，那更是自然除名了。”
　　任书记略作沉思点点头说： “也是。”
　　“你这破事搞得厂子很被动，厂里不得拿出点姿态堵堵上面的嘴嘛，你们车间开个大会宣布一下，给那爱耳听八方的市整顿办送点风。”
　　任书记不吱声，人事科长见他还是不开窍，进一步说： “再说她师傅走了，谁带她？”
　　“徐师傅带。”
　　人事科长一楞，真服了这个榆木脑袋，略带挖苦地说： “亏你还是搞政工的出身，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事都到了这个份上她还怎么面对车间这些熟人，把她调到下料房那个僻静的地方，我们也是慎重考虑了的，其中还包含了你的因素。”
　　“咦？”
　　“你以为你干出这事，她不恨你？去年她不就举着焊枪喊要X人嘛。”
　　“如果真这样，我也认了，谁叫我嘴贱呢。”
　　万晓阳昏昏沉沉地往车间走，就听旁边两个女工小声嘀咕： “快看，就那女的。”
　　“还算有良心。”
　　她们走到前面后还回头瞄她一眼，那眼光像锋利的刀锋，削过她的头顶，在她的脸上左一刀，右一刀地划着。
　　她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 走进车间，人都围坐着在开班组会，没有人理她，就听冷彩莲骂红梅： “你吃里扒外，让她上去说说，也许你师兄就不会被抓了，你拉着她跑么？”
　　徐师傅把烟从嘴边拿开说： “妇人之见，她上去说说就说进去了，这年头，俺们那儿，一个大队干部写张条子都能把个人砸到监狱里去。”
　　任书记快步迎上万晓阳，说： “你跟我来。” 就拐进了他的办公室。
　　万向阳很敏感的想到前天下午，他也是这样跟在他的身后结果就出了那么大的事，现在、她不敢想了。
　　万晓阳一进门就站在门口不肯往里走了，站在那里窘迫又难堪，当然还有气愤。她仿佛又想起自己站在任书记桌前的情形，似乎那个桌角有什么魔力诱导她说出了那样可怕而又可笑的话，而今天没准那魔力又会驱使自己干出什么蠢事来。
　　任书记从抽屉里拿出人事科长送来的两张纸，迟疑半天不知如何开口，唉，尴尬人尽干尴尬事。他没有要她到桌前来，也许他也想到了那天的情景，心痛。而是捏着那张调令纸来到了她的面前说：意想不到，意想不到啊。” 他仰脸望天，把那张纸递给她说： “权宜之计，厂子也是做给上面看的，过了这阵风，我再给你调回来。”
　　她接过那张纸，草草扫了一眼转身就往外走，全然不顾她手里拿着的是通天的天梯还是下到地狱的路条。
　　任书记原以为她会大哭一场，见此情景倒有些意外，也愣在那儿半天没挪步。
　　万晓阳行尸走肉般地挪到了供销科，钱科长端坐桌前好像专门在等她。人事科长在下调令前已经和他商量过，他给予了坚决的反对： “把个惹事生非的弄到我这里干啥？”
　　“干啥还不你说了算，又不算你的指标，白给一个人还嫌多？”
　　任书记在接到调令的第一时间也来找了他，他掏出一支烟递上，抓耳挠腮半天才说话： “老任啊老任，你一天净弄些球没名堂的事，让别人给你擦屁股。”
　　“老钱啊老钱，你要骂就痛快骂吧，我也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唉，工作失误，谁成想弄成这样子。只是这娃怪可怜的，别难为她，算我欠你一个情。”他边说边双手合十做作揖状。
　　“老兄啊，放心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难为她，过了这阵子，合适的时候给她换个轻松点的工作。”
　　“那敢情好，不过也别太费心，她迟早还是要回焊工的。一个女娃，”
　　“但愿，”钱科长不置可否地笑笑。
　　钱科长还得接着把这个烫手的山芋往下传。他找来准备和她搭班的梁师傅。
　　这梁师傅，四十多岁，山东人，人高马大，膀大腰粗，可那心眼却比针鼻儿小。他原是加工车间的车工，按这块头，自然安排在大床子上干活，他说：我在上海干过活，在上海，人家就是按出力大小给钱，开车床，床子大一号，不但钱多，那粮食定量都要长一级。车间领导无权给他加定量，倒腾了半天最后才弄到这下料房。他干起活来缩手缩脚 ，倒不是怕什么，而是他相信：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退一步说，不求千年、万年 ，就说当下，他这么大一架“机器”， 需要很多粮食供养才能正常运转，这马力开得越足，消耗越多，他舍家撇口，接受高原洗礼，可不是为了挣钱就地消化的。
　　下料房是供销科下属的一个班组。座落在厂生产区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编制很小可占地很大，有大块的场地用来放料。
　　料堆旁边有张破钢丝床，上面铺了个破席子，那是梁师傅摆在那儿的卧驾，上三班时晚上偷空躺一下，有时上白班上完料后也抽空挺那么一会儿，有一次钱科长看到了说他，他还理直气壮地说： “反正又不影响干活，怕啥？我在上海干过活，在上海，人家就是按出力大小给钱给定量，干这活这么辛苦，却只能混个半饥不饱，每月就那么点定量，不省着点消化，这马达没准那天就熄火了。”
　　钱科长没有办法给他的定量升级，所以只好忍着，但这心里却像扎了根针。
　　原先和他搭班的是一位民工，换这么一个小娘们使老梁同志觉着吃了好大的亏，他给予了坚决地抵制，带着不屑说： “她抬得动吗？活干不了啥，还带着股腥味。”
　　“只要你别像猫似的寻腥去。”
　　“俺可不好这一口，俺媳妇俊着呢。”
　　“那你还怕啥呢？”
　　“怕俺力气不夠，她抵半个人用，那请科长打个报告给加点定量也中。”
　　“我没这本事，要不你跟车当搬运工吧。” 这才堵了他的嘴，可他的不情不愿只好由万晓阳来买单了。
　　梁师傅坚守着他“王八不动活千年”的理念，干活时跟她这个女同志也讲平起平坐，甭管多轻多重的料，也一定要她和他一起抬，因为她独自是扛不起一根料的。
　　厂房里平行安装着三台锯床，三班倒，每班两个人，人的工作就是把长长的圆钢抬到料架上，定好位，机器的任务就是按定好位的尺寸把料锯成工件的毛坯，料摆斜了就锯歪了，这个铁疙瘩就废了，锯床没一点责任，全由人吃不了兜着了。虽说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卖大力丸的同时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而且锯钢时发出的巨大的啸叫声整日整夜充斥着车间，并传出去很远，整天脑袋里都好像嗡嗡直叫。
　　万晓阳对着梁师傅那张不阴不阳的脸，伴着尖锐的噪音和繁重的体力劳动，解脱之感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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