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想不到一次旅途懈逅竟会影响一个人的生命轨迹，而且是一条非常人的轨迹，他心里一阵隐痛。
　　为要平衡这种负疚感，他又象当年那样侃侃而谈： “如果真如此，我只能诚心诚意地说一声抱歉了，好在我当年对古海的夸词如今都变成了现实，而且大大超出了我当年的想象。”
　　他右手打着节拍，委委道来： “整个城市在西部大开发的背景下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连老天爷都与时俱进地改变着它的坏脾气，过去的干旱少雨已由人工降雨来调节，据说基本上隔一天就有场小雨，显示着人定胜天的豪迈。在我们厂子对面过去常年光秃秃的荒地上竟长着一片郁金香，虽然已经过了花季，但残花和挺拔墨绿的叶片依然傲立风中，显示着生命对这个高原城市一样的眷顾。 ”
　　“我好象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趟列车上了。” 她静静地听着，自言自语。
　　他看到她朦朦胧胧的笑颦，忽然有种恍惚感，不知是她在梦中还是自己在做梦，他掐了自己的手背一下，思绪不再自由飞翔。转而问道：　“日子过得怎么样？” 这是他当前最关心的。
　　“比刚出来那会儿强多了， 到鬼门关晃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摸爬滚打八年，现在我把这店盘下来了。” 她怔了一下，如梦初醒。
　　“见过苟爱琴和女儿吗？” 她关切地问。
　　“没有，她们始终不肯原谅我，前些年给女儿寄的钱和东西都退回来了。可听说那个老头，退休后撇下她娘俩回北京去了，家人不容，痛苦不堪，又不好意思回来，‘女儿，’”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说： “是我的女儿，亲自到北京把他又接了回来，可她竟然不给我一点良心救赎的机会。我做人真失败啊！” 他又象当年述说他的身世时那样用双手捂着脸，很吃力地将一种很痛苦的东西吞咽下去。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出来后再没跟厂子人联系过。你也别太过伤心，世事难料，也许以后她会明白过来，再说你也不用太担心，她们现在的情况肯定也可以了。来，我们喝酒。” 她用杯子去碰他面前的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还是万晓阳吗？真是世事造人，她已经会体谅别人的痛苦并力图分担，他为此感到欣慰。他猛地抬起头，又来回晃了晃，好象要把那不快晃掉： “算了不说这些了，自己个找烦。”他转换了话题，问： “ 出来后没再成个家？”
　　“没有，一个操过刀的人谁敢要？我这一辈子只好伴鬼了，还是两个。”
　　“别那么说，别人不是都这么看的。”
　　“那还能怎么看呢？” 她将头扬起，眼睛望着别处，牙齿咬着下嘴唇，好象要将这痛苦硬生生吞下。
　　他脸上浮起一片阴影，他知道几句宽心话在此绝对多余。
　　“这么多年我都没想明白，我犯那么大的罪，你还敢给检察院写信，都写些什么？那又不能像那次兰球赛苟爱琴犯规，可以真亦假来假亦真。” 她的脸上滑过一抹笑意，收回视线注视着他，带着嘲弄的口吻说。
　　“想知道吗？” 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信封是仿真的，里面就是那封信的草稿，盯着她的眼睛交给她说： “你自己看吧，我相信许多人都会这么看，所以你要鼓起生活的勇气，活得昂扬些。”

　　因无知而犯罪，上帝也会宽恕，而她的无知是谁造成的？
　　从万晓阳走进社会的第一天，我就认识了她，那真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后来发现她也是一个有着严重性格缺陷的人，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不足为奇的，我今天写信不是想为她开脱罪过，已经犯下的罪是谁也开脱不了的，但她的性格缺陷和当时的社会环境，对于诱导和促成她犯罪的因素却是不可忽视的，比照一个精神病患者杀人可以不负刑事责任的法律，请求检察院在起诉中能够考虑到这一点。
　　我比她大十岁，但我们经历的却是两个时代，我从小受的是共产主义的理想教育，是听着苏联《共青团员之歌》而走向人生的，在风华正茂的年代虽目睹了一些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糞土当年万户侯的意气风发，但一夜之间他们又被赶出了历史舞台，这种大起大落，无疑大大地提高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理和身体的承受力，屡经坎坷而顽冥不化。
　　而她们那一层（因为动乱，变化太快，人的意识形态已经无法用代来划分了）人，在该受教育的年代，没有人向他们讲述雷锋，共产主义也变得虚无缥缈了，孩提时代满耳充斥的是《特殊时期就是好》的歌曲，满眼看到的是混乱，红旗招展，你争我斗，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容易长到能扛得动红旗的年纪，那旗帜却被搁置于时代的角落，但红旗般鲜明的理想色彩却早在她们还扛不动红旗时，就已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日后再也抹不去的印象。
　　凡事我们宁愿相信美好，即使没有，也要去创造一种虚幻，而她们却喜欢用“恶”来理解事物，骨子里充满了暴力倾向，我怀疑她今日的血腥和残忍就是在那个年代埋入心底的。
　　后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桥头有我们这一批具备了知识实力和心理磨砺的老三届，后面有整整齐齐受过系统教育的弟弟妹妹们杀了过来，社会留给他们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再后来整个社会是大浪淘沙，他们因为自身素质的差异，越来越像其中的一粒尘沙，觉着越来越没有信心和耐力，看不到希望和未来。无望、无奈和失落是她们当时心态的最好写照。于是，在一个变革纷乱的时代中浮躁地成长，不能明辨是非，不会抓住，也无力抓住机遇，不去做坚持不懈的努力，傻傻地跟着躁动不安，甚至把全部的能量宣泄到随着社会变革而带来的污泥浊水中。
　　我这么说并非把责任全部推给了社会，毕竟她这是一个个案，更多的还是与她个人的性格、 家庭背景及生活环境有关，儿时外公、外婆的溺爱贯穿于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加上 家庭亲情的缺失，这些细小的生活情节慢慢累积，塑造了她的性情，正是这性情在她以后的生活中为她划定了一条独有的思想行为轨迹，使原本两股道上的车相撞，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选择了一桩错误的婚姻，当她想要纠正这个错误的时候，却受到来自各方的强大阻力。
　　当初，如果家庭能给予她更多的温暖，她就不会变得孤僻、自闭；如果家庭对她尽心地进行监护，她就不会过早地涉入婚恋；如果我当时能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想法早点告诉她；如果单位领导发现苗头后正确引导；如果我的朋友＿＿可怜的受害者＿＿不是采取那么极端的手段，而是审时度势做出合理的解决；如果……，但是，大家都没有将这许许多多的“如果”变成现实，结果酿成了那么严重的后果，既然如此，这责任凭什么要她一个人来负呢？

　　她黑亮的眼窝里旋出一些泪花，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旋着，聚成泪水滑落出来，顺着脸颊流下，她赶紧将信纸收起，泪珠坠落桌上，摔碎了。
　　他递上了纸巾。
　　“谢谢，这么多年我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宽慰自己的理由，这封信就留我这儿吧，做个纪念。”
　　“好吧，省得我每搬一个地方都要刻意地去保存它，我相信许多人都会理解你的。”
　　“这辈子认识你真好。” 她泪眼婆娑。
　　“我下午五点的飞机，把我忘了吧，因为我不该用泪水填满你的世界......。

　　————————— 全文完——————

　　2022年9月20日.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偶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