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一年一度又年关， 1978底召开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个会议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 因此人们把这次会议看成是农村改革拉开序幕的标志，但它传达出的信息却鼓舞了各行各业，人们群情激昂。这一年厂里的新年联欢晚会，各二级单位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办得更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晚会会场设在翻砂车间，砂子清理到车间外面，砂箱沿墙壁码整齐，容纳个千儿八百人是不在话下，车间四角的墙上临时安装了喇叭，又加上了几个大灯泡，车间顶头搭了一个舞台，从屋顶上垂下两层幕布，前面一层是墨绿色的丝绒，后面则是紫红色的。大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强光使空气变成另一种质地的东西，粘稠，沉重，像液体一样呈现出淡黄色。
　　这时后台已经进来了一些乐队人员和舞台工作人员，乐队的乐手们纷纷找了椅子坐下。开始调试乐器，条慕两侧响起一片吱吱呀呀的琴弦声，工作人员也开始布置会场，打开大灯往幕布上投射。
　　人们自带凳子，兴冲冲而来，后来的人就坐在磊得高高的砂箱上。
　　晚上七点晚会准时开始，晚会由厂工会干事小何主持，一束追光斜射在他的脸上，他是个很漂亮的小伙，讲话也挺有风度。
　　节目一个一个往下演，台上热歌漫舞，台下叽叽喳喳。
　　一曲哀怨优美的乐曲响起，令人耳目一新，轻盈柔和的琴声演奏着千古不变的爱情主题，节奏明朗、欢快，表现着梁祝真挚纯洁的友谊，和互相爱慕的深情。运用跳音的演奏方式，使旋律活泼、跳荡，生动地表现了梁祝同窗三载、 共读共玩的愉快生活。
　　台下一片掌声响起，万晓阳一下子振奋起来，身子也随着乐曲摆动。
　　她的思绪飞扬，那是1966年夏天，正在音乐学院上学的表姐，学校停课当逍遥派跑回家来，受姥爷之托包揽了她的课外时间，教她拉小提琴，表姐说她的手指很长，适合拉琴，她还拿来了一把儿童小提琴，是她小时候用的。
　　每天晚饭后，表姐来到姥姥的小院里，站在她的身旁，手把手教她指法和弓法，夕阳照在琴上，也映红了表姐秀美的脸庞，这个场景做为她少年时代少有的一段美好回忆，至今保留在她的脑海里，这首曲子的片断，作为教材，她练习过，当时，表姐还说作为艺术，是完美的，但它政治上是反动的。
　　万晓阳看着台上拉小提琴的小伙子，那一招一式，颇有些专业水准，标致的身体正随着琴弦的节奏不时地晃动着，同时，一只脚的脚尖轻快地点着地面，那激越优扬的乐曲声从他白色的弓弦上流淌出来，像是在吐露爱情，倾诉衷肠。
　　万晓阳似乎看见了彩蝶双飞，像是一对情侣在原野上追逐……。想起自己学琴的半途而废，她为自己惋惜且对小伙子有了些许的钦佩。
　　一曲终了，掌声不断，主持人拦回了向后台走去的小伙子，他又回到台前，可能是他一时还没有想好他那首曲子的演奏效果会更好，所以他将琴交给主持人， “我给大家唱一首苏联歌曲《三套车》，他一鞠躬，自已报幕。
　　那浑厚的男中音优美动听，那声音在空气中像水波纹那样一波波地扩散开来，他咬字清晰，让观众们把每一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引来了阵阵掌声，一些人跟着哼起来，把晚会引向了高潮。
　　他是供销科刚分来的，科里开会时见过一、两次。
　　年后一上班，钱科长带着这个小伙子来到下料房，万晓阳眼一热，这不是那天晚会上出尽风头的小帅哥嘛，科长介绍说：“万师傅，这是小向，去年分到科里，帮计划员搞了一阵台账，字写得不错，青工进厂嘛，都先要到基层锻炼锻炼，最近，生产任务大，下边车间已停工待料了，你这班的梁师傅回家探亲，说身体不好，一时半会来不了。”　　然后，他又转向小伙子说 ： “小向，要加油干啊!” 显然，这“加油干”也是说给万晓阳听的。
　　待钱科长一介绍完，小帅哥就一步跨前，两腿并拢，立正，右手捧心，笑盈盈地点了点头，身体还向前探了探，显示了他的必恭必敬，道: “万师傅，请多关照。”这标准的普通话，使她感到又回到了她的国度，这新奇的礼数，让人觉得好像他刚从日本鬼子那儿留学归来。后来，这个动作成为明星、艺人登台作秀的必施之礼，但在当时足见他的新潮。
　　“多大了？” 她顺嘴问了一句。
　　“十八岁。”
　　“噢......?”
　　她一边给他交待操作要领，眼睛不断地在他脸上、身上轮番扫射: 他身材修长，一张俊美稚气的脸，如刚从树上摘下的桃子般鲜嫩欲滴，鼻梁高直，嘴唇饱满，下巴微尖，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深嵌在浓眉之下， 多疑的眼神充满了叛逆和稚嫩，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理成留着中分缝的小分头，整个人散发着水仙般精致绝伦的光泽。
　　向天雁身上的新潮和时尚诱发了万晓阳潜意识里对新生活的追求，她觉着像有一只蚂蚁轻轻地爬在手心里，带给她一种细细的痒，有那么一点动心，有那么一点牵挂，还有那么一点向往。
　　有一阵她竟呆站着，看着他。
　　“师傅，我干活去了。” 他向料堆走去，走路还一跳一跳，头发也一甩一甩的，似□□有一乘坐骑，配以健康的肤色和矫健的体格，浑身上下散发出青春的气息，他只有十八岁， 还是个大孩子，她想，可她当时也只有20岁，只是坎坷的经历放大了她的年齡。
　　下料房很大，紧挨着钢材库，靠两头和四角堆放着准备加工或已加工好的材料，靠中间列队式安装着三台锯床，每班两人操作，两人各看把头的一台，所以，在不装、卸料的空隙，各人都是坐在两头的床子边，中间那台机器的工件下好了，谁有空谁就去操作。
　　他像蝴蝶在花丛中飞舞般在几台机器之间穿棱，除非是料大，要两人抬，一般情况下，他总是嘴里说着：“我来，我来。”抢先一步就把活干了。
　　由于生产规模的扩大，三班倒，连轴转，还供不上生产的需要，整天整夜就听到锯床哼哼哼的呻咽声和锯钢铁那嘎吱嘎吱的啸叫声，万晓阳在这种环境中度日如年，熬过了两年多，可今天，看着这个高大健美、阳光感十足的男孩，光是他的笑容，就能扫除自己心头的阴霾，跟他在一起，心底会生出非常纯粹的快乐，她的心情空前的好，充满了无限甜蜜的乐趣，和新奇迷人心魄的光辉，似乎这空旷的大车间也变得灿烂起来，这呻咽声和啸叫声也变成了音符。
　　真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班产量一下子就上去了，钱科长又以此为例，狠狠地批评了另外两个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另外两个班的产量也上去了，厂调度会上表扬了供销科，钱科长不免为自己的决策高明而得意起来。他一抬头，正对着墙上的一幅临摹水墨画，裱糊得很精致，是小向春节来拜年送的。画的下方还装模作样地盖了个戳，当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说画得不好，不成敬意，只是略表心意，还说: “请科长笑纳”。
　　也不知从那儿学来这些文绉绉的词，想到这儿，钱科长笑着摇了摇头。后来，来串门的都挺欣赏这副画，他就干脆说是朋友从内地来看他送的，好像是某某画家之作，这么一说似乎他的身价也跟着见涨。
　　画上层峦迭嶂的峡谷，陡峭的崖壁上苍松横空，一只成年老虎卧于松下的岩石上，园睁着双眼，张着血盆大口，虎须一根根竖起来，虎虎生威。一只小虎蹲在它的背上四处张望，另一只小虎则爬在它正前方。它用一只前爪抚摸着小虎的小爪子，题为《父子图》。他常对着画沉思: 这幅画的寓义是什么呢? 是说我威风凛凛而不施淫威，关爱属下， 还是寓他自己是一只乳臭未干的小虎，视我为父，希望得到我的爱护和栽培，想着想着，他晕忽得有点云里雾里。
　　“这小伙子真是块料。” 这是当时他云嶂雾罩的心绪中唯一清醒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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