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小马带着戏虐的口气说： “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了。任书记和陈技术员到家一顿乱喷，我爸妈只好就范了。”
　　“你说谁是丑媳妇，我可不丑。”
　　“那你还是丑点儿，别像那天在公园似的，擦脂抹粉、描眉画眼、前凸后翘，男人爱看，我妈就未必看得惯了，还有啊别穿裙子露着腿。”
　　“知道，你个小屁孩太低估本人了。”
　　“还有啊，别说你是哪里人。”
　　“他们要问呢？”
　　“就说是湖南人，以后日子长了就说他们当时听错了。”
　　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娄庆云如愿被请进了省政府大院。 那一刻她有了一种成就感，在经过门岗的一刹那，她想起了那年摆地摊被轰的情景，一股劲直往上冲，像有人在屁股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似的，忽地就挺拔起来，昂首挺胸，像趾高气昂的母鹅，渐渐地觉得自己高挑了，淑女了，妩媚了，像天鹅就要飞起来了……。　　可是，在进家门的一瞬，一种卑微之感尤然而生，这天鹅能不能落到这扇门里还要打个大大的问号，因此脸上的微笑也就变得谦和起来，行为也拘谨了许多，活泛的眼神也明显地收敛了，她小心地坐在沙发边上，目光锁定在茶几的一个角上。
　　父亲打了个招呼就到里屋去了，他想这已经是盛到碗里的饭了，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母亲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目光来回地在她身上扫射，偶尔问些父母做什么工作？家里有些什么人？哪年参加工作等。
　　小马不耐烦地说： “你查户口呢！”
　　母亲一甩手也走了。
　　经过老任同志的家访， 二老已不再抗拒，但对未来儿媳却已经没有过多关注的兴趣了。
　　看到父母的态度，小马执气地对娄庆云说： “走，我们出去看电影去。”
　　“电影什么时候不能看，好不容易礼拜天回来有点空，也不多少干点话。”
　　“这屋里有什么好干的？”
　　“你看看，这屋里这么温馨的布置，有什么地方不协调？”
　　“没有啊！” 他摇摇头说： “我看不出。”
　　“确实，这屋里真的蛮好，也挺干净，只是几净还差个窗明，去，拿个抹布，再搞点水。” 说着就自己到屋角搬了个凳子。
　　母亲赶紧从里屋出来说： “使不得，使不得，第一次来怎么能让你干这脏活。”
　　“阿姨，你养儿子干什么，这爬高上低的活不让我们干难道能让你老两口干？”
　　一句话说得母亲心里暖暖的，脸上也漾起了甜蜜的微笑，屁颠屁颠地到厨房准备午餐去了，一会儿她又回房跟父亲嘀咕一阵，出来的时候看到娄庆云在阳台的玻璃窗前，站在凳子上，儿子正把洗过的抹布递给她，就客气地说了一句： “小心点。” 又觉人家第一次上门就打主力不合适，可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在家干过活，现在那么顺从，心想这儿子天生就是给人家管的，转念一想，儿子是自己生的自己养的，凭什么给人家管？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可再一想有个人管着学点好有什么不好？ 所以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又礼貌性地加了一句： “怎么让人家客人干？” 就进了厨房。
　　父亲似乎不大容易脑筋急转弯，不同意刚才母亲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只觉着看外表也就一般，但根据儿子原先的描述，这应该是个刁蛮、泼辣、工于心计的女子，那今日的表现十有八九是作秀，既能秀出这么个成色，越发表现出这女子的心计，以儿子那点本事，哪是她的对手，他又想起任书记那条件不错的话，心想看上看不上随便，但不能怠慢了，叫对方挑理，节外生枝，于是殊途同归，按着母亲的嘱咐，加上不能让百货大楼主任看低了的潜意识，他又上街进行了大手笔的补充采购。
　　“快，洗洗手吃饭。” 母亲小心翼翼地将一大碗鸡汤端上，一边喊着。
　　“阿姨，别急放。” 娄庆云立刻拿着一个湿抹布走过来放在桌面上，母亲赞许地点点头说： “嗯，真细心！”
　　午餐还真够丰盛的，煲得烂烂的酱猪肘，几只螃蟹通体透红地躺在盘子里。令人振奋的是还有各种时令蔬菜：黄瓜、西红柿、青椒、芹菜等搭配在一起， 色泽鲜艳，不禁令人食欲大增。
　　老两口先是对面坐了，年青人自然也就对面了。
　　父亲以主人的身份致辞说： “小娄第一次来我家，也没什么好吃的， 就吃个便饭吧。”
　　“谢谢伯父、伯母， ”娄庆云站起来朝二老点点头说： “这么丰盛，怕把你们全家一个月的票、证都吃光了吧！”
　　“坐，坐，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说。
　　父亲三句话不离政治： “应该的，应该的，光谢我们没用，这还得感谢现在的政策好。”
　　“别什么事都给戴个政策帽子。” 儿子堵了父亲一下。
　　父亲闭着嘴干咳了一声，儿子不做声了，父亲不能在未来的儿媳面前失去权威，接着说： “以前，餐桌上有现在这么丰富吗？一年四季除了‘老三样’(萝卜、白菜、土豆)，偶尔有一顿时鲜蔬菜，那也是朋友从内地捎来的，蔬菜比肉贵啊！ 你小子一天不读书不看报，怎么进步？” 然后对娄庆云说： “以后在一块你要多帮助他。”
　　“他这是在您二老面前以小卖小，在单位他可不这样。” 娄庆云腼腆地笑着说。
　　这句话父母爱听，在外面知道给男人留面子，就是个不错的女人，满意度随之提高，父亲笑着说： “但愿如你所言，听你们任书记说你很上进。”
　　像是家宴已经进行完初级阶段，父亲进行了战略转移，他用筷子把猪肘捣烂，夹起一块放到母亲碗里，然后又回头对娄庆云说： “你伯母牙不好。”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把娄庆云吸引住了，父母间浓浓的爱意让她着迷，而他父亲举手投足间散发的男人的威严和对他母亲的温柔，让娄庆云的心“砰”地跳了一下。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什么叫心动，她奇怪，面对这父子两人，自己的感觉为什么是完全不同的，她看小马一眼，他正在低头吃啃鸡腿，全然没有关照自己的意思，心想这父子俩的差距咋会这么大呢？ 但就凭一筷子吃食自己就胡思乱想，自笑太小家子气。可回味刚才的心动她甚至有些害怕：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对小赵曾有过的那种感觉？她的脸有些发热，不敢抬头看任何人，自顾自低头用筷子拨弄碗里的黄瓜和粉皮，母亲看她一眼说： “吃东西这么斯文，可别把自己个饿着。”
　　“一回生，二回熟，这屋里也没有多余的人，噢，就有他的一个妹妹下乡去了。” 父亲说。
　　“妹妹怎么能是多余的人，有个妹妹在家我还有个伴。” 她抬眼看了一下大家，脸上的潮红让母亲误认为这是一个本份、胆小的女孩，她甚至怀疑儿子原来说的那些泼妇语言是他编造的，可他为什么要编造呢？噢，可能是嫌她不够漂亮，男人都一样，受用就行了要那么漂亮干啥。
　　父亲的认同度也不断提高，只见他将一只螃蟹夹起放到娄庆云的碗里，说：“听说你是湖南人，我专门为你买的，在这地方吃到这东西可真不容易，是古海大厦招待贵宾的，给我挖出了这几只。”
　　她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心里荡漾着幸福的暖流，只是这“湖南人”让她心里不踏实 ，她怔了一下，考虑着要不要来个更正，对面的一只脚狠狠地踢了她一下，这一脚把她们家的祖坟往南迁了上千里地，这地域的自卑感让她选择了沉默，她看着那只红红的螃蟹，想起了酒桌上猜挙时唱的：一只螃蟹八只脚，二只螃蟹一十六只脚……”
　　她用筷子夹起螃蟹翻转着，在琢磨着从哪里下嘴， 抬头看见小马已经将一只螃蟹肢解，正用嘴吸那腿或是叫脚里面的东西，她也学着用手往下扯一只脚。
　　“蟹黄是很补的东西” 母亲参言道 。
　　蟹黄在哪里？她还真不知道，于是借花献佛： “那就给小马吧，他那么瘦。” 同时用脚踢了一下对面。
　　伴着“好啊，我爱吃”的话语，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将其掠走，母亲脸上堆起了笑说：“你倒不客气！” 可心里别提有多舒坦：真会痛男人，于是大胆放权，带着半客气半恭维的口气说： “从今往后，我这儿子就交给你了，你可得管好了。”
　　得到了父母的首肯，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已俨然以准夫妻的姿态来来往往，但娄庆云的热情却不见高涨，有时还显得心神不安，有时莫名其妙地会问一句： “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干什么？两个电灯泡照着，多不自在。”
　　是啊，回家干什么？她不会说：去看你父亲。但他父亲的影子总在脑子里晃，她甚至把这一老一少去比较，显出少的莽撞、浅薄和苍白，她在心里对小马开始了否定，不是不爱他，而是在见到他父亲后，她才体会到对他，自己只是把他作为一个弟弟来欣赏、来关心和爱护，却无法使她产生强烈的“爱”的欲望，不会让她怦然心动。看来自己真正喜欢的是像他父亲那样年龄较大的男子，喜欢像他父亲这种成熟男人的沉稳、 深邃和笃定，甚至就是他父亲。怪不得当年会在不知不觉中投入了师傅的怀抱。

　　“我的天哪！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对天长叹，一种羞耻感在心间升腾，她又为自己辩解：这和感情是两码事，作为女人谁都想找个肩膀来靠一靠，儿子太单薄了，当然要借老子的臂膀来支撑一下，再说也可能是自己这一生中都没有看到过父母间的亲情，更没有感受过父爱，因此从心里产生了一种渴望，就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爹看吧，这么想着，这心里就平静了许多，怕邪念再生，她由主动转而变成推诿，有好长一段日子没到他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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