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终于熬到了七有下旬。
　　高考以来让考生、家长、学校老师牵肠挂肚的未知数就要解开了。 “上线”这个近乎专用的组词在这个时段国人使用频率最高，的确， “上线”负载着一个青年人的梦想，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在当时还包括那么多社会青年初次人生搏击的胜利。 “上线”者，欢天喜地；名落孙山的，垂头丧气。
　　陆茵的母亲早在第一时间就通过关系打听到了她没“上线”，差了3分。
　　下午快下班前，卫调度到外面和工人闲聊去了，陆茵又拉开了她的抽屉，陈技术员有一种不祥之感，她小声地问： “怎么？”
　　“不行。” 她淡淡地说。
　　“差多少？” “差3分。”
　　“不错嘛，按你原来的基础能考这个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
　　“正因为还有点希望，所以我打算明年再考。”
　　在这个有着一千多人的厂子里，文昌德是在头年的冬季招生中考上的，尽管当年厂子里没有几个人参加高考，但人们对这个七月里最牵动人心的话题依然兴趣昂然，加上成绩通知单是寄到厂里的，它的传播速度绝对不亚于红头文件，她成了人们眼球聚集的焦点，人们延用“胜者王侯败者寇”的思维方式，没有觉着差3分和差30分有什么大的不同，人们的目光开始有些异样，同龄人感到欣慰：她能耐也没高到哪里去，彼此彼此，要不咱也显得太熊包了；师傅们那紧绷的心弦也松驰了下来：这些后生们都去拿文凭了，这厂子里还不得我们这些人垫底； 任书记高兴了：这下她就安心了，我培养个人容易吗！
　　有些人有想法了。一天下午局里请从国外考察回来的局长给技术人员做报告，陈技术员和卫调度都去了，陆茵庆幸能安心读会儿书了，不料冷彩莲走进来，关切地问： “落了？”
　　陆茵点点头。
　　“落了就落了，上大学能咋地？你木看到那些大学生分到厂子里还不是到车间劳动，那有你现在干的这个事舒坦，人掰（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
　　“冷师傅，您到底要说什么？” 陆茵听着刺耳但还是心平气和地问。
　　“我是说一个女孩家，读不读书都不当紧，要紧的是嫁个好人家，你也不小了，一天钻在书堆里顾不上为自个的事操心，老冷我看着着急啊！”
　　“我现在不考虑。”
　　“别叽，这就是你不懂了，这事得赶机会，现在不考虑错过了后悔都来不及。”
　　看看不让她把话说完她是不会走的，于是陆茵不吱声，她以为她默许了，于是挑明了说： “你看任军怎么样？”
　　“那个任军？” 陆茵一时还没反应上来，顺嘴那么一问，可就问出破绽来了，刚才说不考虑这咋还问是谁呢，于是自己感到窘迫不已。
　　“这厂里还有几个任军呀？不就是任书记的大儿子嘛，你不会不知道吧？” 说着还紧盯着她的眼睛 。她想她能得到任书记如此的重用，那一定巴结了不少，书记家那肯定是 “无事也常登三宝殿”，咋会不认得？
　　既然认定人家不是不认识，那就没必要再费口舌了，只须静观其颜就能猜出个大概，可冷彩莲不然，只见她使出浑身解数，继续发挥： “你看人家，长的高高大大，正牌的高中生，在厂子表现也不错，听说都快入党了，再说任书记也算是老革命了，跟你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还有，他家二小子今年考上了重点大学， ”
　　“冷师傅，我已经说过现在不考虑了。” 陆茵打断了她。
　　“咦，别讥，咋一说是任军就不考虑了呢，咋地？看不上？人可是要知恩图报的，人家任书记对你恁好， ”她把个“恁”字用四声调还拉了长长的一个尾音，接着说：“你在全厂数数，你们这批人有谁像你似的早早地就抽上来了，你想考大学人家又放手叫你去考……”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茵真不好说什么了，你稍一打岔她会说你忘恩负义，不知好歹，要是传到任书记那儿……。
　　见陆茵不做声冷彩莲更上劲了，说： “你听我的错不了，我看人还是蛮准的，我早就看出文昌德忒不是东西，可当年任我咋说苟爱琴就是不听，还和文昌德合着来整我，你看到头来栽了多大个跟头？”
　　“冷师傅，谢谢你的好意，你说的我都听到了。”
　　“光听到了有么用？你得有个主意吧。”
　　“冷师傅，我真的没主意，我从来没想过这事。”
　　“那你好好想想，我听你的信。”
　　冷彩莲终于转身走出车间办公室，那位统计局官员的儿子小马又登场了，其实他已经登了若干回场了，他得空就往办公室跑，一会儿查个工时，一会儿问个事，问完还要天南地北地扯一通，陆茵总是耐心地含笑听着或是职业性地给予回答，他觉着有门。
　　今天他当然知道办公室里就一人留守，看到冷彩莲出去他就入场了，他进来时她正在那儿发愣，他误以为她也在想心事，没准是想着同一桩心事，于是眼睛楞楞地看着她说：“查一查后盖板放样的定额。”
　　她站起侧转身从文件架上去找所要零件的那本工时定额本。一件浅蓝色的紧身衬衫裹着她纤细的腰身，所以“紧身”，并非刻意而为，只是因为这衣服已有些年头了，不但紧还短了一截，显得两条腿格外的长。突起的胸、纤细的腰、微微突出的臀，沐浴在从窗□□进来的阳光里，映出一个镶着金边的长“Ｓ”，把个女性的曲线毫无保留地衬托出来。在这个一年四季穿着直筒式工作服的地方本来就难得一见，再加上她平日里明显的不打扮，衣服穿得太宽松，根本看不出身条，裤子也太肥，屁股的性感度几乎被埋藏在宽大的裤腿中了，可以说，这是一个被家教约束很严，同时也被家教埋葬了全身美丽元素的漂亮女孩。
　　她找出那本定额本回到办公桌前。
　　他不由自主地往上看，长长的睫毛、甜甜的酒窝，文静的神情，真是太美了。他的心跳得厉害，呼吸也变得急促，脸发烧，脑袋晕旋了，神情恍惚了……
　　当她从那厚厚的一本定额册里翻出那一页指给他看时，两人几乎头碰着头，少女的气息弥漫在周围，他不能自抑，竟用手捉住了她指着字的手指，而且连压在纸上的其余手指也没有幸免于难……
　　有一刹那，她愣了，就在这短暂得几乎连时间都凝固了的沉默之后， “啊！”她惊愕地叫了一声，用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这突兀其来的一声“啊”，使他僵在那儿，这有力地一抽手，使他震惊了，清醒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的举动是自己所为，羞耻啊，他的脸菲红，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嗫嚅着说： “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怎么， ” 话没说完他就像子弹一样从办公室里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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