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四合院一排六号房住进一对老年夫妇，是刚从上面养马场解放的老干部，他们是特殊时期下放到养马场的。

　　男的已经像七十多岁，女的看起来有50多岁，两人都黑瘦黑瘦，尤其那老头，简直瘦的就剩一把骨头，消瘦而憔悴，眼窝深陷，头顶上灰白的头发，好像戴着一顶白毡帽，一脸的鱼网纹，连脖颈上也有很深的皱纹。腮帮上有些褐斑，那是高原紫外线所引起的皮肤癌变。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来，爬上了脖颈，因为嘴里没有几颗牙齿，嘴唇深深地瘪了进去。

　　那女的看起来很慈祥，她实际还不到50岁，瓜子脸，前额较宽，鼻子不大，嘴唇薄薄的，眉毛细长而弯曲，杏仁型的眼睛，这些标致的零部件让人想象着这张脸曾经有过的灿烂。而如今，粗粗细细的皱纹爬满了她的额头和眼角，瘦瘦巴巴的身架，更增加了她的苍老。头发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可那一根根银丝还是在黑发中清晰可见。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她操着标准的东北腔，对人总是笑脸相迎。

　　搬来那天，有两个小伙子，说是他们的儿子，帮忙缷车，在屋里折腾的时候，那老头咳着喘着，被扶着坐到院里的椅子上，晚上，儿子走了。两张单人床，一张放在靠门边的窗户下，另一张贴里面的墙支着，中间有3米左右的距离。
　　据说，这老头原在中央某部委当领导，后来调到这里，任上面一个州的州长。这不是美国的加利伏尼亚州， 而是位于中国巴颜喀拉山和阿尼玛卿山之间，平均海拔4200米以上，高寒缺氧，气候恶劣，大气含氧量仅为海平面的60％，年均气温为零下4摄氏度，全年无绝对无霜期的一方圣土，境内群山起伏，山势雄伟、 雪峰耸立、 光洁如玉、气势磅礴，适合探险家和旅游爱好者偶尔到此一游。

　　老头一直病着，躺在里面的床上。

　　女的分到厂账务科，做会计，姓徐，人称徐会计。

　　据说她有四个儿女，有二个在本市工作，但几乎没见来过，可能还在延续着划清界限的惯性思维。她除了上班还要侍候老头，每天忙忙碌碌，有时在院子里碰上，她会停下来多看万晓阳两眼，带着一种温情，万晓阳就会意地笑笑，感觉到一股暖意。

　　终于会计也病倒了。

　　万晓阳在上班路上，听到后面两个女工在闲聊，一个说： “唉，这如今要儿女有什么用，你看徐会计两口子，病了躺在床上，想喝口水都没人倒。”

　　下班后，万晓阳提了两个热水瓶，轻轻地敲开了徐会计的门，说：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你做点什么。” 说着就把带来的热水倒入了桌子上的两个空空的热水瓶里，然后，又去捅已经奄奄一熄的炉子，加上煤块，放上拔火筒，炉子里传来了毕毕剥剥的碳块燃烧时的爆裂声，屋子里也一时有了生气，两位老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万晓阳又去拿锅，说： “给你们煮点面条吧？”

　　“不用，有饼干，也不想吃，喝点水就行了，谢谢你，姑娘。”

　　后来，徐会计好了，再后来老头被送进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回来。

　　等把老头的事忙完了，徐会计想起了自己脑子里的一个问号。

　　万晓阳因为身体的不适，已不好意思到她房里去了，一天晚饭后，徐会计来到万晓阳房中，先是对着她的脸端详半天： “你母亲姓陆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母亲去过朝鲜吗？”

　　“去过，抗美援朝时去的。”

　　“你母亲叫陆英兰。”

　　“对呀对呀，你们认识？”
　　“那是我的战友啊！一入朝我们都在文工团，后来，你母亲先回国，没想到在这儿碰上她的女儿。自打一到这厂，我就觉着你像一个人，长相、说话都像，还真是，你母亲她现在在那儿工作？她好吗？”她连珠炮似的急切地问。

　　她的神情暗淡了下来，简单地说了她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很生疏，因为斗了两句嘴，母亲就不理她了。

　　徐会计气愤地说： “这怎么行，哪有母亲不理儿女的，我的儿女要跟我们划清界限，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问了住址，说：“那天有空，我去看看你妈妈，劝劝她。”

　　母亲来信了，信上说： “你徐阿姨来家了，听徐阿姨讲，你现在已经懂得照顾人了，这算一个进步，回想往事，我们都有错，世上那有母亲和女儿记仇的，不过，你的脾气还是要改改。你在这儿不习惯，再加上你姥姥姥爷他们老了也需要人照顾，我已经和老家联系好了，只等你转正就给你调回去，你可要好好表现，再不要出什么岔子了，有空回家来，晓红已经下乡去了，再说她也不能总长不大，她的性格比以前好了许多。”

　　一股苦涩涌上心头，母亲的这份关爱来得太迟了。

　　一进食堂，闻到那股味，胃里的物质就翻江倒海往外呕，同时也为了规避别人窥视的目光，万晓阳很少进食堂，每天，建国除了上班，还要给她送饭，一日三餐温暖她的胃。

　　徐会计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本想把她叫到自己房里跟她谈谈，但仔细一想，这不是破坏别人的婚姻大事吗？建国人也没什么不好，也年纪不小了，自己有意去拆散人家不是罪孽嘛。 她觉着他们不合适，倒不是完全考虑家庭背景，说实话，对于已经经受过特殊风暴的灵肉“洗礼”的她，已经形成了一个思维的定势，或者说惯性，即已经学会了自我贬低，包括对自己过去的否定，当然对她战友、即万晓阳的家庭也没看得高到那里去，相反，倒是觉着工人、农民和士兵是纯正的革命派，活得踏实。但她觉着不和谐的是两个人生活习惯的差异，还有就是晓阳年龄太小，还不到该谈婚论嫁的时候。

　　一天晓阳在自来水管洗东西，她以一种不在意的口吻说： “晓阳，你师傅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好啊！” “你怎么知道？” 万晓阳有些紧张。

　　“我就随便一说。” 破坏工人阶级的恋爱婚姻，如果再来一次什么革命，那是多大的罪过，想起来她还心有余悸。但是，她总是放不下这个事，再加上她听她妈说过，将来要把她调到老家去，所以这事她家肯定不同意，于是她给晓阳的母亲打电话，请她到厂里来玩玩，电话那端流露出为难的口气： “徐姐，说实在的，我早就想去拜访你了，只是这孩子在厂里，去了不得不拜访车间领导，人家还以为你有什么事有求于他呢。这样吧，明天中午下班后，12点半，在西大街百货大楼旁的那家餐馆，噢，好像叫佳运饭店，我们吃个饭，聊一聊。” 其实在她心里想的是：这孩子在厂子里闹得乌烟瘴气，真让我没脸去。

　　原来她打电话是想让晓阳的妈妈来厂，这样就会见到晓阳，会发现她在谈恋爱，由她来阻止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料想她不愿来，但她的目的是一定要达到的，所以，在头一天晚上，她就告诉晓阳说： “明天中午你妈妈约我吃个饭，叙叙旧，你陪我去吧。”

　　“她约你又没约我，再说，你们大人说话，我在也不方便，我就不去了。” 她轻易地回绝了。

　　晓阳把这个事给建国说了，没料想建国显得异常兴奋，说： “去呀，咋不去？咱们的事迟早是要给你家大人说的，真要上你家的门，我还真害怕，如果有徐阿姨在，关键时候还能帮着说和说和。”

　　第二天一早，晓阳就敲开了徐会计的门： “徐阿姨，我想了想，还是和你一块去吧，我有两年没见过我妈了，连她长什么样都有点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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