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水汤汤

作者:远乡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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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 章


      如意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萧珩是在入府后的第三个月。当时她还只是一个粗使婢女,寅时起,亥时歇,日复一日地被拘在最偏僻的院子里,忙碌在浆洗缝补之中。
      掌事的嬷嬷待人极为严苛,除非必要常日里不许她们踏出院门半步,若是捏住半分错漏便非打即骂。如意性子乖顺又老实,并不似其余人般敢在嬷嬷眼皮底下偷溜出去,每日循规蹈矩不敢去越雷池半步,是以自入府被拨至此处以来,往外去的次数双手便能数的过。
      这日,嬷嬷点了一行人往各院去送浆洗好的衣物,如意亦在其列。只是她不走运,被派往花苑管事那儿去,他为人尖酸好色,平日里常对府中婢女动手动脚。据说他与城主夫人乃是远亲,虽说只是祖上联过宗隔得极远,可诸人畏惧于段玉芙威名,对他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果不其然,他将一抱衣物翻翻捡捡,开口便是一番毫无来由的挑刺奚落,见着如意连争辩都不曾只默不作声的一一受了,知她是个好拿捏的,言词逐渐轻浮,最后竟动起手脚来。
      如意受惊大骇,登时也忘了什么顾忌,一把打开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慌不择路地转身跑开了。她心中惊惶不已,并不曾留意方向,待到满腔惊悸渐渐平复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然在这偌大的花苑中迷路了。
      眼下天色已晚,远远望过楼阁之中已是灯火尽明。若再耽搁下去定是要误了掌事嬷嬷定下的时辰,届时恐怕少不得一番责罚。想到这儿,如意心急如焚,连带着前些时日小臂上被笞打的旧伤似是都隐隐作痛。
      一道清冽男声自身后传来,“你是何人怎会在此处?”
      如意转身看去,素月在天,流光徘徊,来人俊美无俦,白衣无尘,他自嶙峋假山后徐徐转出,长身玉立于自己眼前,逸然脱俗之姿宛若月中仙人踏云入凡。
      有一瞬间的呆怔,回过神来如意觉得脸上迅速铺开一层热意,她不知对方身份,却依旧恭敬地俯下身垂首行礼。“奴婢在浣衣院当差,今日前来苑中送衣,不慎失了方向。”
      萧珩看了她一眼,那身素色襦裙确是府中粗使婢女的服制,便随口为她指了路。“你沿此往前,出了半月门往东行百步便是你要回的地方。”
      如意听完,交叠在身前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她今日这身衣裙尺寸偏小并不合身,一动袖口就随着往后退开大截,露出一段白生生的小臂,其上几道暗红的痕迹格外引人注目。
      “奴婢谢过恩典。”
      萧珩蹙了蹙眉,觉得这几道旧伤着实扎眼,却也仅此而已,一个萍水相逢的婢女并不足以让他升起关怀之心,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如意见着那双玉白靴底渐渐走远,这才慢慢抬起头来。月色如水,花影娉婷,仙人踏碎满地琼瑶,悠悠而去。
      隔了许久,如意才知道那晚碰见的月中仙人是拥雪城主的庶长子——萧珩,因着出身不甚光彩在这府中人微言轻,城主夫人贯来视他如眼中钉处处针对苛待,而城主待他也算不上亲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不解的是身份这般尴尬的大公子却有一门上好的亲事。
      自那以后,如意便开始有心留意来自璇玑馆的衣物,若是分到她手里,便份外小心仔细地浆洗。那些或天青或玉白的衣物上总带着淡淡的夜幽昙香气。彼时的她在想,这香气很是好闻,亦极衬萧珩的温润模样。可是后来她才知晓夜幽昙香原是洛家小姐最喜欢的,萧珩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城主长子便是再如何落魄亦与她天壤悬隔,她想做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暗处看看罢了,如同赏一朵花,一轮月,是她单调乏味生活中仅有的几抹色彩。
      再后来,看着看着,她竟离得月亮近了些,只是依旧需得抬头仰望,而月亮却已经不愿再将光落向她。
      红叶飒飒,落木萧萧,袅袅秋风吹过人间,天际一行大雁挥翅南归,细算起来如意到璇玑馆已有数月的光景。
      虽说起因是一场荒唐的算计,萧珩作为无奈承受的一方却并未因此而苛待她,甚至于在如意看来他已是仁至义尽。她深知自己身份尴尬,不消旁人说便自觉地回避着,时常数日都未必能与萧珩碰上一面。
      今日一早,如意便得了洛家小姐会到府中来的消息,因此便避到了后院莲池这儿。霜降已过,池中莲花早已开败,徒留几张枯叶撑在水面,一眼望去好不萧索。
      看管莲池的张嬷嬷刚入府不多时候,为人厚道,对如意同大公子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个大概,却也只觉得可怜并不曾轻视她,反倒待她分外和气。是以,常日里若是无事,如意也时常凑到此处。
      只是坐了并没多长时间,便有人前来传话于,道是管事有事寻张嬷嬷,要她速去回话。张嬷嬷听了急忙起身,将小孙子栓儿托付给如意烦她照看片刻,自己忙不迭地跟去了。
      栓儿同父母一道过活,眼下只是到张嬷嬷处暂住几日,他自幼长在乡野不曾见过世面,是以到了府中见得诸般百样无不新奇赞叹。
      他手中掐着个草编的蝈蝈,往如意身边靠了靠,盯着她。“姐姐,你可真好看。”
      如意听了“噗嗤”一笑,难得起了玩心逗起他来,“哦?那你说说我哪里好看?”
      栓儿真的开始掰着指头数算起来,“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他停下来,上上下下将如意仔细打量了一番,倒还真有模有样。“姐姐哪里都好看,就连衣服都好看。”
      如意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裙,缥碧缎锦绣合欢花纹样,不过是府中依着份例做给她的罢了。她摇摇头,摸了摸栓儿的发顶。“姐姐算不上好看,这世上有比我好看得多的人?”
      栓儿生在乡野平日里见惯了面色暗黄蓬头乱发,每日为生计温饱劳作不休的村妇,再见如意只觉她如故事中的仙女一般好看。此时,他歪着头不解地问:“比姐姐还好看的人会有吗?”
      如意点点头,回的笃定。“有的。”
      她说完,脑中募得浮现出一张娇俏花容,笑时便是连这世间最艳的花都在佳人面前失了颜色。
      栓儿年纪尚幼,这几日从旁人嘴中多多少少也得知了些许关于如意的事,此时也没什么忌讳,径直开口问道:“那人是姐姐的夫君吗?”
      “夫君”?如意一怔,眼前突然浮现出萧珩俊美的面容,心不由的就跳快了。大公子虽泠若霜雪鲜少与人亲近,却不可否认生得是极好看的。
      于是,她点点头,回道:“是。”
      有风自湖上来擦过她的颊边,带着丝丝沁人凉意,可如意却觉得心尖儿好似烧着一捧火。对上来自于垂髫小儿那份不染尘俗的童稚,似乎那些说不出口的便是在心底思及都觉羞的都得了片刻宽容。她抿了抿唇,又接着道:“我的夫君是极好看的。”
      她话音刚落,却见栓儿双眸一亮,抬手指向她身后,惊喜道:“姐姐,真有仙女!”
      如意转身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萧珩、萧骋同洛家小姐正谈笑着向此处走来,显然他们三人也看见了自己,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望着这儿。
      如意看见了,几乎是在自己转身的那一刹那,萧珩的脸色便沉了下来。霎时间,如意的心便慌得不成样子,藏在袖中的手细细地打着颤,可是真正让她方寸大乱不知所措的却来自于洛家小姐。
      洛家小姐发簪白玉,耳佩明铛,貌若出水芙蓉,一如往常的倾城之姿。可是她身上那件罗裙却同自己极为相似,缥碧缎锦,襟边袖口处俱绣着合欢花。
      想来洛家小姐也发现了,花容浮上一层薄怒,她站在原地不曾动作,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如意。如意被她看得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恍惚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行礼问安,只是她刚俯下身,洛家小姐却轻咬樱唇,转身跑开了。
      二公子没有丝毫犹豫,抬脚追了上去。萧珩应当也是想去的,却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他转身向着如意所在而来,步履落地的声音略显沉重,是在极力隐忍克制的模样。
      如意觉得他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一下一下,将自己的心跳压制到了最低处。她俯下身不敢抬头去看,最终那双玉白短靴在距自己几步开外停下了。
      萧珩开口了,声音冷的吓人,如意觉得自己好似在数九隆冬里抱着一块冰儿,寒意渗透骨髓冷得她瑟瑟发抖。
      “西颦东效,画虎类犬,便是一般无二的装束,却连半分风姿都难以企及,实在是跳梁小丑,令人贻笑大方!”
      说完,他举步而去,好似多留一瞬都会沾染上污秽一般。
      如意直起身,目送他的身影匆匆而去,这还是萧珩第一次同自己说这般多的话,只可惜现实似乎太过难堪。
      她目光追随着那道玉白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自己视线中。萧珩走的很快最后几乎是跑起来,像是月亮坠入人间的义无反顾。
      如意那时在想,如果月亮是为自己而来,她一定会欢喜地抱住他。

      距大婚不过区区数日光景,较之先前的喜气祥和,现如今府中却已是天翻地覆,阖府上下人人自危,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闻檀自内室走出,向萧珩打了个眼色,二人走出来到廊下站定。“我方才替如意诊过脉,她脉象平和已无大碍,想来段玉芙所言非虚,那确是‘雀翎’的解药无疑。”
      萧珩面向花苑,并未曾看向他。“可还需另行服药?”
      闻檀摇摇头,“我眼下能做得也不过是为她开些温补的调养方子,只是——”闻檀叹了口气接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
      萧珩面色淡然,视线落在院中那株栀子花花上,像是并未将闻檀的话听在耳中亦或是听不懂其中的深意。可是闻檀却并未错过,他笼在袖中的手已然捏紧至青筋暴起。
      就这么静静地站了片刻,萧珩一言未发,随后转身走进室内。
      房中,小桃端着饭菜正从内室走出,她脖子上尚带着一圈浅浅的暗红淤痕,瞧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萧珩垂眸看去,饭菜瞧不出有动过的痕迹,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心。小桃见了,垂首道: “夫人只略饮了两口粳米粥,便说吃不下了。”
      萧珩听完绕过落地云扇转进内室,轩窗微敞,有风吹入冲淡了室内的沉闷,如意靠坐在暖阁的榻上,见着他进来,偏过头去默默看着窗外。
      萧珩在榻上坐了下来,面对面地瞧着如意,她双眸薄薄的一层浮肿,眼下乌青隐隐,不过几日人竟已憔悴许多。他牵起如意的手握着,轻声道:“怎么吃的这般少?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如意指尖微微蜷了蜷,却没有动作更没有回话,依旧一眼不发的看着窗外。
      萧珩继续说着:“你不是同我说过离乡多年一直很想念家乡风味,之前是我疏忽了,待会儿我便吩咐他们寻一个擅长江南菜色的厨子入府。只是这个需得耗费些时间,一时半刻的办不成。不如让人去得月楼买些糕点来?你之前不是对他们家的茯苓糕赞不绝口?”
      他说着脑中不由忆起欢喜往事,唇角带起浅浅笑意,手指一下一下的捻弄着如意的指腹,这是他同如意之间惯有的小动作,以往此时如意定会回握住他的手。
      可是这一次却变了,如意轻轻挣了一下,将手抽回,交叠在身前握紧了。
      萧珩怔了下,抬头看他,如意也正看着他,目光接触的那一瞬,萧珩竟有些心虚。
      “若不想吃糕点就换些别的,让厨房煲些……”
      “不必了。”
      如意突然出声,这还是自大婚那日后,第一次开口同萧珩讲话。是以萧珩先是愣了下,紧接着便笑开了,只是这笑下一瞬便僵在脸上。
      “大公子,你不欠我什么。”
      昔年种种现下想来仍难免心酸委屈,可并非萧珩之过。你自己心甘情愿的去恋慕一个人,却并不能要求他须对你报以同样的感情,这世上因着不爱而生出的漠视向来称不上薄待。
      如意这几日想了很多,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她回忆着那些或酸或苦或是隐晦小心的甜蜜,一遍又一遍,渐渐地好似所有的情绪都变得苍白。
      她和萧珩之间不过是命运的一个玩笑,从开始到结束都无法断定究竟是谁的过错,思来想去不过是造化弄人四个字。而之于如意,她并非对萧珩心有怨恨,只是仍无法去直视以前的自己。
      “以前种种并非你我心中所愿,亦称不上是谁的过错,我只愿自此后能一笔勾销。”她停了停,又接着说:“所以,大公子,请你放我走吧。”
      窗外响起一声“啾啾”鸟鸣,紧接着是羽翼扑腾的声响,檐下似是连风都停住,实在是静极了。
      恍惚间,萧珩觉得眼前的如意似是同重伤初醒那日睁眼所见的重叠在了一起,不同的是一个向他而来,一个请求离去。
      他沉默着,许久,才缓缓开口。“如意,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又能放你去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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