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水汤汤

　　第二日天色未明，随行别院的一干人等便已静悄地忙碌起来，小桃轻轻地推开门，领着一众婢女鱼贯而入。她转过那扇桃源仙境的缂丝屏风，抬眼就见如意披衣而坐，双脚虚虚地踏在地上。
　　听见声响，如意循声“望”来，面色润红，并无半分困顿疲乏之色，甚至还能窥出几分飞扬神采来，想必昨晚定是一夜好眠。
　　小桃领着众人行礼，齐唤一声“夫人”，而后有人将上前已燃尽的香炉撤了下去，一应装扮在桌上铺展开来。
　　小桃扶着如意往妆台落了座，问：“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如意点点头，“夜里睡得沉，今日早早地就醒了。”
　　萧珩昨夜并未在此过多停留，二人隔着窗扇说了片刻功夫，他便回了。而自始至终，二人都不曾见过彼此。
　　小桃站在如意身后，拿篦子细细地替她梳理长发，笑着继续同她说话。“一会儿奴婢们动作可得麻利些才是，若是让主上等得心急，只怕今夜这杯喜酒是吃不成了。”
　　如意听完抿着嘴笑了，她开口，声音低的几乎耳语一般。“我也想早些回去。”
　　她性子一贯温顺内敛，这番话对她而言已称得上是大胆热烈，小桃手上一停，紧接着笑开了，越发仔细地替她梳起长发。
　　玉面淡拂，香腮晕红，眉心点芙蓉花钿，唇上匀一抹朱樱，鬓间珠翠巍巍流苏簇簇，绯罗吉服捻金坠珠，恰似春日里晨光下那枝斜枝横卧的经雨红芍，如意整个人是不曾得见的瑰姿艳逸，端丽冠绝。
　　东曦既驾，璨璨晨光在赤金鸳鸯纹的烟罗床幔上映出一片潋滟溢彩，如意端坐在四合如意八喜相逢锦被之上，小桃俯身仔细替她理好裙裾，起身问：“眼下距迎亲的吉时尚有些时间，外头灶上温着粥，夫人可要用一些？”
　　如意想了想，点头应下了。小桃转身踏出房门，不过片刻功夫端了一盅甜粥回来。如意饮了大半，将瓷盅递还给她，小桃命人收了，又回身替她补了些口脂，左右打量一番见无甚不妥之处，这才往一侧踏出半步站定，静候萧珩前来。
　　不多时，便有人自前院一路小跑而来。“主上已到门外。”
　　她说完便退至一侧，隔了不多时，准确的说应当是很短的时间，短到方才传话的人气还尚未喘匀，又有一妇人疾行而来，进了门径直走到如意面前道：“夫人，主上已到院门外了。”
　　如意微微怔了下，这也太快了些。小桃反应比她快得多，自一旁的婢女手中接过盖头，捏着两角轻轻一扬，花开并蒂如意合欢的纹样垂落下来，遮住了新嫁娘的面容。
　　廊下传来脚步声，来人步伐稳健有力，一步一步都踏在如意心坎上，交叠在身前的手动了动，她的心跳随着萧珩一步步地接近渐渐失了规律，“咚咚咚”，是含羞的忐忑与期盼。
　　萧珩踏进门来，一屋人俯下身向他行礼，他的视线却只专注在那一袭红衣之上。萧珩着纯衣纁袡，黑中扬红，眼角眉梢的绵绵情意化去了那份逼人的威严，他向着如意走来时带着一汪醉人笑意，就连身后明媚的天光都失了颜色。
　　“如意，”他矮下身，握上她半掩在大袖中的手，“我来娶你啦。”
　　他嗓音醇厚微微沙哑，带着如愿以偿的满足与欢喜。如意嫣然一笑，轻轻颔首，坠在盖头上的流苏悠悠一晃，她回握住萧珩的手，低低应了声。“嗯。”
　　小桃见此迈步上前想搀起如意，刚伸出手去，萧珩便向她一挥手，止了她的动作。只见萧珩徐徐转过身，牵着如意的手将她揽到背上，双手托起稳稳的向外走去。
　　这般做派着实突兀，如意下意识地想要制止他，却在覆上那宽阔背膀时停住了。大红盖头之下，新嫁娘笑如春风，将常日里的羞涩腼腆一扫而净，伸出一臂牢牢地揽上夫婿的脖颈。
　　身后，喜婆高声唱赞：“祥云绕屋宇，喜气盈门庭。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而后自是一路顺畅无阻无风无浪，如意行过十里红妆，于满堂宾客的之前，同萧珩拜过天地高堂，饮过同心卺酒，自此后上告天地祖宗，下启厚土黎庶，他们是三生石上精魂不散同衾亦同穴的白首夫妻。
　　今一次大婚萧珩本就存了昭告世人的意思，喜帖如雪花一般飞往各处，眼下前院里稠人广坐皆等着他前去交际。因此，他掀了盖头见着灯烛映照下花颜娇美，心中纵使有千般不舍，却还是不得不往前院宴客去了。
　　白檀香悠悠漾漾飘至鼻尖，明明离开尚不足一日的光景，如意却在此刻生出重归故里的欢慰。
　　小桃湮湿了帕子，走上前动作轻柔地替她净面。“府中宾客众多，主上只怕一时脱不开身，方才已经派人来传话道是夫人若累了，自行歇息即可。”
　　如意点点头，接过帕子自己擦起脸来。“忙了一日你也乏了，同她们一道吃酒去吧。”
　　今日城主大喜，拥雪城中暂罢宵禁，于城主府外设流水宴款待百姓。府中仆佣亦可前去，因此除却那些有任在身脱不开的，府中人大多都去凑热闹了，是以此时院中的人比往常还要少上一些。
　　小桃听了摇摇头，“这般喜事千载难逢，他们闹起来一时半刻的散不了，待夫人睡下我再去也不耽误。”
　　如意听她这么说也不再坚持，抬手将帕子递了出去，只是等了许久也不曾有人来接。她不免疑惑，轻轻唤了声：“小桃？”
　　“唔唔……”
　　得到的是一声含糊不清的闷哼和衣物摩擦的细碎声音，面前擦过一缕风，紧接着的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心上突地跳了一下，如意不由紧张起来，露在外头的半截小臂立起细小的疙瘩。她咬了咬唇，又叫了一遍：“小桃——”
　　无人回应，房中无声无息，如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须臾，有脚步声响起，来人步履踏踏，向自己步步逼近。
　　如意咽了咽口水，强撑问：“是谁？”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笑，不屑至极，让她瞬间便忆起曾听过的鸮鸟啼叫，凄厉而幽怨，人们常说那预示着厄运即将来临。来人开了口，嗓音略显疲惫，却仍带着不可一世的跋扈与高高在上的鄙夷，这一声在刹那间破散了眼前的水月镜花，将她自那座空中琼阁一把推下，跌出一枕黄粱，摔了个碎骨粉身。
　　“芸香——”

　　自从段玉芙被幽禁云蔚阁后，萧珩便不曾再见过她，留她一命苟活也并非是心慈手软，而是在趟过血雨腥风登极后，自己尚还需要“怀仁”这一点来堵住悠悠众口。
　　可是，此时此刻，萧珩却觉得自己连世人眼中这点最后的体面都不想要了。
　　“你给她饮了什么？”
　　段玉芙毫无胆怯的同他对视，片刻后忽而笑了，这是自当初事败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愿以偿的滋味，她并没有回答萧珩的问题，只是讥诮反问：“大公子当初将人逐出府时，可曾想过这弃若敝履的有朝一日会爱如珍宝？”
　　萧珩怒目而向，强压着心中滔天怒意，提醒段玉芙。“萧骋人在衮州。”
　　段玉芙听了并未如预想中一般表露出慌乱惊惧，她徐徐转头看过，神色悠然甚至透着几分自得。“一个人只有当走投无路时才会亮出最后的底牌，大公子，你——心乱了。”
　　纵是又焚天恨意，眼下确是如段玉芙所说动不得手，如意昏迷不醒，闻檀探查无能，尚还需要自段玉芙处知晓详情。萧珩目眦欲裂，一字一字几乎是从嗓子中挤出。“你要什么？”
　　“呵——”
　　段玉芙一声嗤笑，她望着萧珩，眼神像是冰雪凝成的利刃，恨不得能生剐其肉剜其骨髓。
　　她要什么？
　　她要他身败名裂重堕万劫不复之地，任人踩践；她要他饱尝千磨万难却依旧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她要他现在所拥有的的切都化作梦幻泡影，永远都背负着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身份凄惨过活。
　　只是，段玉芙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切都不能了。
　　萧珩谋算人心，步步为营，以命为博趟开这条登极之路，他步步为营将自己的羽翼寸寸折断，时至今日她已是独木难支，回天乏术。
　　段玉芙恨，恨萧珩，却也更恨自己。
　　天意向来弄人，人之一生汲汲营营，到头来终是功亏一篑，所愿难偿。
　　这句话说的是自己，也是萧珩。
　　大概是终于欣赏够了萧珩这犹如困兽的模样，段玉芙忽然间眉舒目展，瞧上去心情大好的模样。“萧珩，你昔年不是曾言说自己是万年孤独的命理？只是依我之言你当是天煞孤星才是，生来便注定亲人反目，友朋零落，爱而不得。”
　　段玉芙神情倨傲恍若又回到昔年凌驾万众之时。“你当日一门心思想要迎娶心上人，将她遣出府去。却不知你派出的两人在暗中收下洛湘府主的好处，答应帮他消除祸根永绝后患，以保洛家小姐将来高枕无忧。”
　　永绝后患？
　　萧珩定定地看着她，面色阴沉，目光狠厉。“你的意思是因为洛湘府主从中作梗，如意才会落得今日这般？”
　　“是也不是。”段玉芙语气轻松自在，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知晓这消息之后顺水推舟将瓶中药换成了雀翎。”
　　雀翎为毒，中者五感尽失，最终力竭而亡。
　　萧珩额角青筋暴起，他箭步冲至段玉芙面前，一手攥住她的脖颈，用力收紧。“你为何狠毒至此？非要要置她于死地。”
　　段玉芙几乎无法呼吸，脸色涨红，双目却陡然精光大盛。“我许那丫头富贵荣华，要她暗中留意你的行踪，她却屡次推据，实在是不识抬举。不过若说狠毒，我尚不及洛湘府主，虎狼药入腹只怕生不如死终归一尸两命，还不如痛痛快快地了结。”
　　萧珩手上陡然卸了力，段玉芙跌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萧珩垂眼望着她，袖中的手颤颤抖动着。“一尸两命？”
　　段玉芙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脖颈上一圈鲜红的印痕，嗓音哑的有些怪异。可是她仍是笑着的，看着萧珩一字一字缓缓的道：“你说要遣她回乡的那日，她刚被诊出有孕。”
　　房中陷入一片死寂，萧珩双目赤红，面庞僵的已经扭曲，心房的搏动失了规律，突兀而沉重地撞击着骨骼皮肉，他好似置身在汹涌怒号的惊涛骇浪之中，真相翻江倒海而来将他淹没。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他又能为自己辩解什么？开口送她走的是自己，选定护卫的是自己，亲手将她推入险境被人暗算毒害的也是自己，他才是始作俑者，他才是如意此生那份无法言说之痛的起源。
　　脑中募得浮现出那日如意站在堂下的模样，眼波泫然，她应当是有话想说的，可是直到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乖顺地俯下身道了一声。“奴婢遵命。”
　　昔年的无情与漠视尽数化作利刃，一下下剐在心上，而他被懊悔束缚了四肢困在原地，看着段玉芙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
　　她缓步向萧珩踏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方才不是问我给她所饮何物，你大可放心，我给她服的乃是‘雀翎’的解药，不出意外待她醒来双眼便可复明。”
　　萧珩眸光一震，身子晃了晃，并未开口。
　　至此，段玉芙终是心满意足，萧珩这幅心神俱裂的模样让她好似又回到了过去，她依然高高在上，拿捏眼前的庶长子如捏死一只蚂蚁般。
　　“我的儿，今日大喜，母亲备下的这份厚礼，你可还满意？”

　　如意醒来是在第二日的午后，天光清彻，晃得她感到微微晕眩。床前守着的婢女见她醒了，大喜，连声唤：“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如意勉力坐起身，甩开婢女的手，强撑着下了地，脑中的晕眩感越来越强，她的身子晃了一下，方才被甩开的婢女忙上前扶着她。
　　如意细细打量一番，对方同自己从未见过，她又往房中看过一遭，这房间亦是全然陌生。她反握住婢女的手，问：“阿横呢？”
　　婢女见她神态行动自醒来便异于往常，又见她双目灵动不似往日滞涩，突然意识到什么，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夫、夫人，你能看见了？”
　　平日里好脾气的人像是在一夜间改了性子，她再次甩开搀着自己的手，踉踉跄跄地往门外奔去，耳边不停回荡着段玉芙昨夜对自己所说的话。
　　“……抛开天香国色的洛家小姐不要，竟娶你这出身低微的盲女，萧珩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萧珩便是你口中的‘阿横’，也是今日同你拜堂成亲的人。”
　　“……你自是不知，一个瞎子罢了，几句甜言蜜语，便任人搓圆揉扁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步履匆匆全然失了章法，脚下一软，整个人眼瞅着支撑不住，下一瞬就跌入坚实温热的怀抱中。如意抬头向上看去，天光在他身后铺开，罩下一片阴影将自己笼在其中，她在这片略显晦暗的光线中看清了来人面容。
　　“大……公子……”
　　抱着她的手臂瞬间僵硬起来，被悔恨烧灼的心因为这一声唤猛然提起，这一瞬萧珩连回答她的勇气都没有，他甚至开始卑劣地期望着如意眼疾不曾痊愈，这一声也不过是自己一时错听而已。
　　可是，怀中又唤了一声，嗓音比方才还要惊惶难抑。“大公子……”
　　屋内的仆佣见情形不对，忙自二人身侧鱼贯而出。门扉关合发出一声轻响，将明亮天光挡在门外。萧珩极力保持平静，一股苦涩自舌尖蔓延至唇齿，他尝试了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是我。”
　　眼眸在一瞬间便泛起了潮意，如意抓着最后一丝希望，颤着嗓子问他：“那阿横呢？”
　　萧珩用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他偏过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哑着嗓子回道：“也是我。”
　　怀中人像是在一瞬间陡然被抽去全身的力气，萧珩用力地揽着她，才助她支撑起身体。泪水漫过眼眶，无声地掉落在他手上，他觉得自己整颗心像是浸到烧红的铁水里，痛不欲生。
　　如意摇着头，不停地重复着：“怎么会……怎么会……”
　　这一声声剖开了自己已然疮痍满目的心，将所有愧疚与懊悔血淋淋地摊开。眼前的一幕承载了自己曾经预想过的所有困局，而他面对着这一切束手无策，却不知如何是好。唯一清晰明确的一点是，既使悔不当初，既使满心惭愧，可是自己却依然不愿放手，亦不能放手。
　　“如意……”他将如意紧紧地抱进怀里，颤着声音唤她，嗓音里凝满了化不开的苦涩，“是我错了，我当初那般对你，实在是于心有愧，我知道你定是不愿再见着我的，所以我才不敢对你表露身份。我知道这是错上加错，可是……我真的是别无他法，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怀里人没有说话，这份沉默让萧珩开始越发的慌张，惊惶地急声道：“我当初送你走的时候不知道你有了身孕，护卫所行之事也并非我指使，你信我，信我！”
　　他猛地将怀中人放开，拉起她的贴在自己脸上，脸上是僵硬到怪异的笑容。“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阿横啊，我们拜了天地成了婚，约好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如意，你看看我，看看我……”
　　如意抬头向他看来，被泪水润红的双目中清晰的倒映出他的影子，只是这双昔日里许给自己无线温柔安心的眼眸，此时已灰败颓然，它让萧珩觉得这区区一臂之距却如同天堑将他和如意就此分割开来。
　　如意开了口，声音轻轻哽咽。“萧珩，你怎么能救了我一次，却杀我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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