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小红刚进了园子，可巧看见她妈林之孝家的带着四、五个婆子迎面走过来。

　　“妈，您老人家干什么去？”

　　林之孝家的脚下步子不停，只说，“太太吩咐了差事，我这正要去东府那边，你跟二奶奶告个假，晚上家来，你爹有事和你商议。”

　　小红是家中长女，自小便十分有主见，家里重要些的事情，林之孝夫妇都爱听听她的意见。

　　小红笑着应了，林之孝家的见她和彩明一起，身后跟着的几个年轻媳妇各个手里都没空着就知道是二奶奶又打发女儿往宝二爷和各位姑娘房里送东西，也没多问径自去了。

　　一行人先到了潇湘馆，彩明十分懂规矩地没有进院子，拿了贴着林字标签的礼物匣子交给小红。

　　黛玉正在窗下看书，只是半天也不见她翻页，紫娟掀了帘子进去书房内，“二奶奶打发小红给姑娘送东西来了。”

　　小红本名红玉，因重了黛玉的名故而把玉字给去掉了，从前还在宝玉那里当差的时候，为着这个缘故，小红每每见了黛玉便有些不大自在，远远看见也会自动避开。

　　自打被二奶奶要到身边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换了个环境的关系，小红倒是把早先的一些糊涂想头都丢了。

　　大大方方地进门行了礼，“林姑娘好！我们奶奶知道姑娘爱看书，特地叫我送几本市面上的新书过来，说是写其中一本《闲窗偶记》的人跟姑娘一样都是姑苏人，也姓林，是去年南直隶乡试解元。另外几本分别是游记和时文集锦。”

　　黛玉视线扫过几本新书，直接拿起最上面那本《闲窗偶记》，序言却是一位自号孤峰客的人所写，行文走笔遣词造句处处都是黛玉熟悉的风格。

　　她颤抖着手指，目光近乎虔诚地落在书页上，眼中潮湿如急雨侵窗。

　　“凤姐姐有心了！我很喜欢这本书，回去替我多谢她！”

　　小红见黛玉这般情状心里不由感叹：到底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姑娘，这还不是状元的墨宝，只是个解元写的书都激动成这样，难不成是因为他们是老乡同时又都是姓林的关系？

　　有可能这本书是真的写得好罢，等会儿回去问问二奶奶这书从哪里买的，好让父亲给弟弟也买一本来看。

　　出了潇湘馆走不多远便到了李纨所住的稻香村，这位大奶奶却是被太太叫去看账本不在家，小红放下东西和碧云交代了一两句便又往四姑娘的蓼风轩赶去。

　　惜春打开匣子一看，见是成套的画笔和颜料，其中大半都是她这里没有的，顿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拉着小红说了一车子感谢的话才放她走了。

　　二姑娘的缀锦阁里唱大戏似的热闹，大丫头司棋请假去她姥姥家了，迎春的奶嬷嬷因昨晚赌钱输了钱心里不自在，在院子里污言秽语指桑骂槐，几个小丫头被她训得跟淋了雨的鹌鹑似的，绣橘嘴巴虽厉害，到底年轻资历浅，竟不能辖制，羞怒之下急得脸红脖子粗。

　　小红走进去也不理会那老不羞的奶嬷嬷，只对绣橘说，“你们这里是遭了贼偷还是进了强盗？炎天暑热的也不嫌燥得慌，二姑娘好性子，底下服侍的人更该自己有眼色些，好不好的还有老太太、太太、大太太和我们奶奶看着呢，别成天拿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样糊涂话来搪塞，几年前宝二爷屋里的茜雪姐姐是因为什么被撵出去的你们都忘了不成？”

　　茜雪被撵，起因不在她自己而在宝玉的奶母李嬷嬷，这老货仗着身份在宝玉房里拿大，随意拿取宝玉房里的点心果子，又爱倚老卖老，在言语上拿捏小主子，几次三番下来惹得宝玉动了气，最终因为一盏枫露茶激得宝玉发火摔杯子惊动了老太太。

　　最后的结果就是喝茶的李嬷嬷没事，倒茶的茜雪却被以服侍主子不力的缘由给随意打发出去了。

　　当然，李嬷嬷也没捞着好，贾母念她年老体弱让她回家荣养去了，月例银子一分不少她的，却再也别想借着宝□□母的身份作威作福或是捞好处。

　　也就看在她照管宝玉一向尽心尽力且从不曾错了大规矩的份上，不然，以老太太护短的性子，还不定怎么发作她呢！

　　二姑娘地位固然比不得宝二爷，可和李嬷嬷比起来，王嬷嬷又算个什么！

　　小红的话，明着是说几个丫头，其实是在敲打王嬷嬷。

　　这老贼婆子仗着自己男人和赖大媳妇娘家是亲戚，很不把小红这样的小丫头放在眼里，啐了一口，翻了老大一个白眼，阴阳怪气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小红姑娘，这有的人呐就是上不得高台盘，才攀上二奶奶这根高枝儿，眼里就没我们这些老人儿了，进门连声招呼也不打，在这装腔作势地吓唬谁呢？”

　　小红笑眯眯道，“我以为是哪个行动没分寸嘴上不把门的婆子在这里大呼小叫，原来是王奶奶，您老人家身娇肉贵的，大热的天儿不在家里好生歇着享福，怎么跑姑娘院子里练口舌来了，知道的说您正在调教丫鬟，不知道的还当您搁这演泼妇骂街来着！”

　　说着和戏文里似的蹲身行了个略夸张的福礼，“不是小红眼里没人，实在是日头太大晃花了眼，一时没认出来，您老恕罪则个！”

　　王嬷嬷一手拍着胸口，一手指着她鼻子尖骂道，“放屁，别以为老娘没听出来你在骂人！去了二奶奶院子里才几天呐，看把你给轻狂的，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是吧，老娘在这府里得势的时候，你娘老子还在庄子上刨土哩！”

　　小红也不生气，“可不，幸好我爹妈争气，主子们也肯抬举，所以我奶奶才求了恩典早早回家享清福去了，不必老天拔地的还要当差。她老人家常教导我们说，做人做事要懂得与人为善、见好就收的道理，不然让人将老底子刨出来可就不体面了。”

　　一听小红搬出她奶奶的名头，王嬷嬷顿时泄了气，狠狠剜了小红一眼，紫涨着面皮口中骂骂咧咧的走了。

　　屋里，迎春放下书长舒一口气：奶母可算是走了，自打搬进园子，她老人家越发放纵，夜夜吃酒赌钱，输了就来自己这里偷东摸西，摔摔打打，扰得人片刻不能清净。

　　自己不能辖制的人，如今却教小红这个管家之女拿捏住了，可见重要的不是身份，而是身后是否有势力可以依靠。

　　不拿旁人作比，只说自己房中这几个丫头，奶母对着司棋就很客气和善，无非顾忌着司棋外祖母王善保家的是大太太的心腹。

　　想通这一节，迎春顿觉没意思起来，躺在床上装作是在睡觉。

　　小红多通透一个人，也怕迎春脸上过不去，便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袱拿给绣橘让她转交。

　　“别扰了姑娘睡觉，这是二奶奶让送来的，等姑娘醒了你告诉一声也就是了。”

　　包袱沉手得很，小红解释说，“里面除了棋谱还有二十两银子和几串铜钱，你让司棋替二姑娘收着，王嬷嬷不敢动司棋的东西。”

　　离了缀锦楼，小红一行人乘船从水路到了秋爽斋，此处四面通风屋舍轩朗开阔，前植芭蕉后种梧桐，满眼绿色清爽悦目，风吹过时仿佛连身心中的疲惫也一并给吹走了。

　　彩明和几个婆子在前院停下了，翠墨请他们坐下喝茶歇歇脚，侍书领了小红去后院，探春半躺在梧桐树下的藤木摇椅上，左手拿着本字帖，右手抬起，用食指的指尖描摹着笔锋的走向。

　　小红走近前行礼，“三姑娘好！姑娘前几日送去的小玩具我们大姐儿可喜欢了，每天都要拿出来玩一会，我们奶奶说多谢费心，知道姑娘酷爱书法，特地投桃报李送姑娘两本市面上新出的法贴，另外还有一套西洋人写字用的纸笔和墨水。”

　　探春把书放下，坐起身来，“二嫂子身上可好些了？你坐下说话吧，今儿是单给我送东西，还是凡在园子里住着的个个有份？”

　　不是探春敏感，实在是，她亲娘赵姨娘太不争气，起了歹心买通马道婆用巫蛊术害宝玉和王熙凤，事情查出来后虽然没有将赵姨娘送官法办，而是让她兄弟赵国基顶了罪，贾母却命人在自己院子里修了个小佛堂，让赵姨娘住了进去，严厉告诫贾赦、贾政兄弟：贾家绝不许发生以妾凌妻、以庶害嫡之事，若有再敢犯者，一律打死了事！

　　受赵姨娘连累，探春和贾环的日子也难过起来，贾母和王夫人虽然面上对两人没多大不同，去请安时，对探春的态度却冷淡了许多，尤其王夫人，每日都要留探春姐弟在她那里抄写经书，一抄就是两个时辰。

　　贾府的下人最是会见风使舵的，对待探春和贾环的态度日渐敷衍，虽说不敢当面反驳顶撞，却没少歪派些有的没的，日常供应更是一日差似一日，小食堂送来的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人到此境，三姑娘探春终于能体会到几分二姑娘迎春的心情。

　　小红在矮凳子上坐了，替自己主子奶奶表白道，“我们奶奶说了：一家子兄弟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必非得分什么嫡庶亲表、亲疏远近，前世不知修了多少年，大家今生方能有缘踏上贾家这同一条船，且行且珍惜吧！”

　　探春细细品味“且行且珍惜”这五个字，敏感地察觉出几分离别之意，“二嫂子这一病，变得跟从前不大一样起来，说话竟有几分禅意……你回去帮我告诉二嫂子，就说她这一番好意我已经收到了，多谢她的提点！”

　　小红喝了茶又闲话几句，这才告辞离去。

　　出了秋爽斋，仍旧选择乘船前往蘅芜苑，迎面不见花木，墙垣上爬满藤萝辟荔，处处都是叫不出名字的草本植物，散发着冷森森的幽香，房子周围环绕着玲珑山石，整个院落像是隐匿在山林之间。

　　一个初次进大观园的婆子搓了搓胳膊，“怎么冷飕飕的，这里不像给人住的地方，倒像是山精野怪的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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