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梦

　　两人坐着的这组会客沙发是3+1的款式，温礼坐在那张长的三人位上，周方翊坐在侧边的单人沙发。
　　他的这个位置背对着窗户，上午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将他整个人都笼在光里。

　　在温礼说出那句话后，一开始，周方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几秒后，他轻笑了一声，身体向后靠了靠。
　　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浅浅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目光笔直地看向温礼的眼睛。

　　好像是在说：
　　哦？是吗。
　　展开讲讲。

　　温礼本就不擅长撒谎，见他这副愿闻其详的态度，心中感到一阵绝望。

　　“嗯……具体病情我就不跟您透露了，毕竟这是我的个人隐私……”温礼下意识地舔了舔唇，整个人明明已经心虚到姿态僵硬了，却还在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一点，“但我真的病得挺严重的……”

　　周方翊单手支着下巴，脸上表情平淡，看不出具体的情绪。
　　须臾后，他坐直了身体，微微闭了闭眼睛，像是在消化她说的话。

　　接着，他一脸平静地开了口：“虽然，您说的话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温礼：“……”

　　“但我相信，这样的事情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
　　温礼觉得他好像是在骂自己奇葩，又有些不太确定，便没有轻易接话。

　　周方翊说完这些话，忽然伸出一只手，食指轻轻一勾，便将脸上的眼镜勾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捏在指尖。
　　同时，他似乎在找着什么东西，视线先是落在面前的小几上，接着又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

　　一个不戴眼镜就看不清别人的人，却在交谈时忽然把眼镜摘了下来，还四周张望着。
　　温礼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他这个动作应该不是在找东西，而是在无声地说：我跟你已经没啥能聊的了，但我的修养不允许我直接赶客，你最好自己有点眼色，慢走不送。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温礼抿了抿唇，说：“十分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周方翊一怔。

　　“浪费了一个内测名额，真的是不好意思。”温礼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站起了身，“我就不多打扰您了。回去之后，我会把这一周以来，我的游戏心得和遇到的问题整理好，一起发送给之前一直为我提供帮助的程序员的。”

　　周方翊也跟着站起了身，“你等……”

　　“没关系，您不用送我了。”温礼竖起了一只手，“请留步。”

　　说完，她十分礼貌地冲着周方翊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走出了这间办公室，甚至贴心地替他关上了门。

　　只留下话都没来得及说完的周方翊，沉默地看着眼前已经合上了的门。

　　没过几分钟，门又被轻轻推开。顾景同鬼鬼祟祟地探出半颗头，恰巧撞上了周方翊的目光。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大大方方地把门推开，走了进来，“我听说你正单独跟一个美女玩家见面，就来看看是不是有情况……咦，你拿着我的眼镜干什么？我说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呢。”

　　周方翊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将手上拎着的眼镜往他怀里一扔，“度数这么高，你是要瞎了吗？戴得老子头晕。”

　　“你做个人好吧？”顾景同一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求你戴了？你自己偷偷戴我眼镜还骂我！”

　　周方翊没理他，径自坐回了沙发上，屈指敲了敲身前的小几，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景同，问道：“我桌上的名片呢？”

　　顾景同面色一僵，立刻想起自家哈士奇前几天的壮举。
　　“啊，你名片用完了是吧。”他面上笑嘻嘻地，步子却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早说啊，我再去给你印，印它个百八十捆的……”

　　周方翊随手摸到一个小摆件，作势要砸他。

　　顾景同见状立刻敏捷地跳出门外。
　　过了几秒，他又将头探了出来，小心翼翼道：“翊哥，清明假期有什么活动吗？”

　　因为刚刚戴了高度数的眼镜，头还有些晕，周方翊正歪着头，按压自己的太阳穴舒缓精神。

　　闻言，他眼都没睁，淡声道：“有啊。”

　　“啥安排，能带兄弟一起吗？邵闻那傻逼不知道抽什么疯，忽然非要学滑板，硬拉着我教他。我真是看着他就头疼，你明天要是有事就把我带上呗，我也好义正言辞地回绝他。”

　　“恐怕带不了呢。”周方翊掀开眼皮，阴阳怪气道：“是打算去给你扫墓呢。”

　　“……”
　　顾景同默默缩回了头。

　　*

　　温礼离开桃源科技之后，站写字楼一楼大厅里给宋可意发了条语音消息：“我在你们公司附近，中午一起吃饭吗？”

　　对方很快回了个定位，然后也回了条语音。
　　“我现在在芙宁出差，今晚的航班回去，估计夜里才能到暄阳。”

　　宋可意的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有气无力的。
　　温礼见状便没再多打扰她，回了个摸摸头的表情包后，准备用打车软件叫个车回家。

　　正在输入目的地的时候，忽然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
　　温礼被吓到手机都脱了手，好在她反应快，眼疾手快地一把捞到了即将坠地的手机。

　　手机差点遭了殃，温礼直起身，轻轻皱着眉，转头看去。

　　身后站着的人，正是她的老上司，虞向真。

　　虞向真比温礼大五岁，是温礼进入职场后的第一位顶头上司，她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对待下属却十分平易近人，不论是在专业方面还是为人处世，都十分成熟老道、游刃有余，温礼从她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但自从去年夏天，虞向真忽然被辞退之后，两人便失去了联系。

　　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一时间，两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喜。
　　只是虞向真脸上明显‘惊’的成份更多一些，“吓死我了，以为得赔你手机了。”

　　“早知道不这么努力去抓了，刚好讹你一笔，去换新手机。”温礼抿嘴笑着，问道：“真真姐，你现在在这里工作吗？”

　　“我现在可没钱给你买手机啊，”虞向真自嘲地笑了下，“离职之后跟朋友一起创办了一个小公司，天天穷得叮当响，自己都快吃不起饭了。”

　　温礼有些惊讶，想要问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

　　“怎么大半年了还没长进。”虞向真‘啧’了一声，“想问什么就大胆问，怕什么？我又不吃人。你这性子真的是……我走了之后老付他们没把你吃了啊？”

　　温礼：“确实是快吃了。”

　　虞向真：“……”

　　“……总之最后我发了通脾气离职了。”

　　温礼本以为虞向真会问问缘由，然后帮她一起骂老付两句，没想到她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问：“主动离职？”

　　温礼一脸莫名：“主动离职啊。”

　　“我就知道。”虞向真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你真是软到没救了，别说是我带出来的，丢人。”

　　虞向真说着便往写字楼外走，温礼见状连忙跟了上去，亲昵地挽上她的手臂：“别走嘛，真真姐，我请你吃午饭呀。”

　　“真是笨死了。”虞向真步子没停，只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狠狠地戳了戳温礼的脑袋，“这么好的机会，逮住把柄找他们要赔偿多好，主动离职屁都拿不到。老付就是个外强中干的东西，你稍微刚一点他就怂了。”

　　“我当时那种情况，拿不到赔偿的……”温礼委屈地嘟囔着，抬手摸了摸额头上刚刚被戳过的地方后，忽然想起了些什么，神气十足道：“但我骂了他一顿！”

　　“你骂人了？”虞向真嗤笑一声，明显不信，“骂他啥了，说来我听听。”

　　温礼严肃道：“我骂他没有道德，猪狗不如，还不如一坨耙耙！”

　　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
　　虞向真愣了一瞬，然后大笑出声。

　　温礼不解地看着她。

　　虞向真看见她一脸认真的表情后，笑得更大声了。

　　*

　　两人在附近找了家轻食店，各自选好餐品后，找了个安静一点的位置坐下。

　　虞向真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问道：“所以，你当时离职是什么情况？”

　　温礼拿起自己的菠菜牛肉卷咬了一口，声音含糊：“公司有个‘本地咨询’栏目你还记得吧？”

　　虞向真点点头，叉起半颗溏心蛋放进嘴里。

　　“这个栏目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们就想在本地资讯里开一个特别报道专栏。”温礼将嘴巴里的食物咽下，神色严肃了些，继续道：“一开始说是要关注本地那些掀起过舆论，但最后不了了之的案子，做后续跟进报道。”

　　“但最后完全变了。不知道哪个脑残搞出来的选题，大概是想一鸣惊人，第一篇他们想采访四年前，那个妻子杀了丈夫然后自杀的案子里，家里剩下的那个小姑娘的近况。”

　　虞向真一脸不敢置信：“什么？”

　　“想不到吧？这些人为了热度什么都干得出来。”温礼笑了笑，眼睛里写满了失望，“算一算，那个小姑娘今年……应该是大三了，我看过她的信息，跟我弟弟一年的。这么多年了，除了亲近的人，估计都快忘记这件事了，人家都马上就要出来工作了，又忽然去找她做这个完全没有意义的采访，这不是要喝人血吗？老付还想让我去剪这个片子，我一气之下在会上直接骂了他一顿，就辞职了。”

　　虞向真讽刺地勾了勾唇，“这些人还真是越来越没底线了。”

　　温礼立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刚刚倒是误会你了。”虞向真冲温礼比了个大拇指，“我们小礼礼现在真是长大了，敢在会议上直接刚人了。”

　　温礼刚得以地抬了抬下巴，就听虞向真继续说：“就是骂人的词汇量还是像个小学生。”

　　温礼脸上的笑立刻僵住。

　　虞向真抬手捏了捏她的脸，笑着问：“所以你现在还没找到新工作？”

　　“对啊。”温礼喝了口饮料，“在家啃老。”

　　虞向真看了她一会，认真地问：“要不要来我这儿？”

　　温礼眨了眨眼，“去干什么？”
　　“我现在跟朋友一起做自媒体账号，大致分两个板块美食和游戏。”
　　“跨度这么大啊？”
　　“也还好吧。”虞向真耸了耸肩，“我跟我朋友擅长的方向不同嘛。说真的，我们很缺一个成熟的视频剪辑师，你的技术我知道的，要不要过来？待遇什么的都好谈。”

　　温礼思考了一下，说：“我考虑一下。明天是假期，等假期结束给你答复。”

　　*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温礼注意到，zf1在她吃饭的时候，曾给她发了条消息。

　　【zf1：我听说，你忽然要退出内测？】

　　看着这则消息，温礼沉默了一会，开始缓缓打字。

　　【礼礼我呀：是的。】
　　【zf1：是我的服务不好吗？】
　　【礼礼我呀：不是不是。】
　　【礼礼我呀：是我自己的问题。】
　　【礼礼我呀：刚刚也没来得及说我玩的这几天对游戏的反馈，一会我整理成文档，发你邮箱。】
　　【zf1：你这边的问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礼礼我呀：没有。】

　　发完最后这条消息后，温礼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点着空无一字的输入框。
　　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决定提醒他一下。

　　【礼礼我呀：我觉得你们老板人还不错。】

　　周方翊看见这条消息，情不自禁地眉梢一挑。
　　还没想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夸他，便看见她又发来了了一条消息。

　　【礼礼我呀：所以，我觉得你们偷偷用他的脸，搞成一个智障放在游戏里，有点不太地道。】

　　周方翊：“？”
　　她说什么玩意儿？
　　智……障？

　　【礼礼我呀：除非他本人也是个智障。】

　　周方翊：“……”

　　【礼礼我呀：但我觉得他看起来不太像。】
　　【礼礼我呀：所以我觉得，你们真的趁早收手，自己偷着乐呵乐呵就可以了，别搞这么大。】

　　周方翊看着她发来的消息，沉默了很久后，忽然笑出了声。

　　【zf1：好的，谢谢你的提醒。】

　　*

　　温礼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温父温母是一大早便驾车回老家了，温寻这小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温礼倒没太在意，温寻人缘好，经常跟朋友出去聚餐什么的。
　　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打开了电脑，准备写一下游戏反馈。

　　才写了个开头，温礼忽然接到了温寻打来的电话。

　　“姐，你在哪呢？”
　　温寻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和以往的吊儿郎当不同，这次好像有点严肃。

　　“在家啊。”温礼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我那个……”温寻低低地吸了口气，“脚崴了，好像有点严重，动不了。这儿不太好打车，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在哪？”温礼立刻起身，抓起钥匙就出了门。

　　“我一会微信发一个定位给你。”温寻沉默片刻，又提醒道：“这儿的路有点窄，你快到的时候慢慢开。”

　　“少罗嗦。”
　　温礼挂了电话，很快乘电梯到了地下车库，找到那辆母亲耿音平时上下班开的代步车后，立刻往温寻所在的地方开去。

　　顺利接到温寻后，温礼带着他去医院做了一些列检查，折腾了许久。

　　温寻扭伤得很严重，因为需要间断冰敷，温礼便干脆替他办理了住院手续。

　　他左脚的脚踝肿胀得厉害，人却还有空傻呵呵地冲着温礼开玩笑：“姐，你是把车开得飞起来了吗？感觉刚挂电话就看见你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温礼瞪了他一眼，不答反问：“刚那个地方是哪儿啊？你去那边做什么？”

　　温寻沉默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成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迷路了。”

　　温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接着，沉默着低头打开手机，“我再给你挂个脑科。”

　　“没有脑科，你可以挂个神经内科。”温寻笑着纠正完，忽然又想起来了些什么，叮嘱着：“别告诉爸妈啊！不然我又要挨骂。”

　　温礼点点头，见他实在是不想说，便没再继续准问刚刚的话题。
　　她看了眼时间，说：“那我回去收拾点东西。你这48小时之后还要做复健，那样会恢复得比较快。我们估计得在医院待几天了，幸亏爸妈这次回去时间久。”

　　“你真是感动中国十大姐姐。”温寻感动地去拉温礼的手，“等弟弟以后发财了，一定好好孝敬你。”

　　温礼撇嘴，轻轻甩开他的手，“你能少气我两次，我就烧高香了。”

　　温寻：“……”

　　来的时候把车停在离急诊比较近的地面停车场了，温礼离开住院部之后便往那边走去。

　　快走到的时候，温礼注意到停车场门口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开着双闪停在那里，格外显眼。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车子后排的左侧车门正开着，边上还放了个空轮椅。
　　因为这时的天色已暗，温礼看不太清车里面的情况。
　　车内感觉像是没有人，又感觉像是坐了人。

　　眼前的场景处处透露着诡异，温礼立刻联想到那种当街掳人的案子，她头皮一麻，谨慎地往人行道的里侧挪了挪步子。

　　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震，温礼吓得一僵，等缓过神后，才动作迟缓地低头看了眼消息。

　　是温寻发了条微信，说晚上想吃披萨，但医院不让点外卖，让她一会带一份回去。

　　就这点事。
　　害她被吓了一跳。

　　温礼懒得回复，没好气地把手机收回兜里。
　　但被温寻这么一打断，她心里害怕又不安的情绪倒是轻了一些。

　　再抬头时，温礼看见那张原本空空的轮椅上多了个人。

　　是上午见过的那个《酣梦》总监。

　　好巧，竟然又遇见了。

　　见是认识的人后，温礼彻底安下心来。

　　两人距离不算远，温礼既然能看见他，估计他也看到了自己。

　　既然认识，要不要过去寒暄一下？

　　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时，温礼忽然想起他上午那个一言不合就赶客的冷漠态度。

　　……还是算了吧。
　　两人又不熟，过去了也是尴尬。

　　想清楚后，温礼抿了抿唇，装作一副没看清的样子挪开了视线，微微低着头，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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