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

　　这种内敛的情绪表达让兰晏感到新奇，因为无论是站在身份地位还是年龄的角度上，姜让看起来都不该是这种性格，反差感实在强烈。
　　兰晏忍俊不禁，凭着初印象认为姜让实在是个脾气不错的人。

　　周身暖洋洋的，车里燃的不知道是什么熏香，清甜细腻，兰晏的上下眼皮很快就打起架来。
　　睡梦中没有蛇妖也没有爬山与长跑，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连肿胀的脚踝也不再痛了。

　　再睁开眼，周遭一片寂静，行进已经停了。
　　兰晏下意识去找身边的人，却见姜让稳稳当当坐在一旁，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被那双眼尾低垂的黑眸烫了一下，她无端从这眼神中品出一丝虔诚的味道来。

　　兰晏：“哈喽？”

　　像是过分入迷没有来得及反应，姜让猝然与她四目相接，一个激灵直起腰板，跟上课溜号让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的点儿背学生似的，狼狈地错开目光站起身，慌乱之中忘记了自己还在四四方方的马车里，头顶“砰”地撞到了车盖。

　　姜让：“……”
　　兰晏：“……”哈哈哈哈哈哈！
　　她死命克制住自己的嘴角。

　　姜让轻咳了一声，接着看也不看她，一言不发地掀开车帘率先跳了下去，留下一个落荒而逃还不失高贵风度的翩翩背影。
　　停滞了片刻，他才转身抬头，朝兰晏招了招手。

　　兰晏没忘记自己的腿伤，看着离车门有些距离的地面皱起了眉。姜让再怎么看起来傻不愣登，但毕竟是领导，她的社畜之魂还不足以强大到主动开口让老板扶自己下车的地步。
　　不过就算跳下去，顶多在床上多躺两天，带薪休假美滋滋。

　　她算盘打得好，一站起身刚想来套碰瓷套餐，两步顿在了原地。
　　我伤口呢？？？怎么这么快就痊愈了啊？？！

　　姜让的声音传过来：“你睡着的时候我帮你疗了伤，走走看。”
　　这家伙把你能耐的。兰晏挤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老板，你真是个好人。”

　　等她下了车，青鴍舒展的双翼挥动两下，金色流火高涨，将它整只鸟裹成个火球，眨眼间两人高的青鴍就变成了一只手掌大小的小鸟，围着兰晏亲热地转悠了几圈，才在姜让的逼视之下依依不舍地飞进了黑暗。

　　姜让走到一边，朝虚空中推了一掌，四围的不知道是哪座的建筑物灯光大亮，一座蜿蜒的长梯出现在了兰晏脚下。
　　台阶自动开始滑动，片刻就把她送到了目的地——是历山局的办公大厅。

　　感情刚才他们是在天台的“停机坪”。

　　大战之后，同事们显然都没什么精神。老田如今兼职队里的队医，捧着一筐子瓶瓶罐罐，手脚麻利地穿梭在各个人的工位上，放下东西后又忙忙碌碌不知道跑去哪儿了。白星星正喝着猪肝汤，除了有些面无血色，其他地方没受太多伤。李盛宇算是力竭，麦丽素似的丹丸整瓶整瓶往嘴里灌，嚼得嘎嘣作响。徐玉万事第一是泡澡，老板站在一边，兰晏就没敢往哪儿瞥。

　　见到两人回来，李盛宇率先招了个手：“诶我说，你俩在天上围着咱们局转了得有二十来圈了吧，在干什么呢？”

　　兰晏一惊，难怪他们比自己还先回到局里。
　　同时她又觇了姜让一眼，是因为她睡着了，而他不忍心叫醒她，所以在逗留了那么长时间吗？老板不仅长得帅性格温柔，还那样体贴，真是模范上司啊。

　　姜让言简意赅：“疗伤。”
　　李盛宇一脸担忧：“老板，你实话实说咱们咱们这回是不是遇上大事儿了？你亲自出手帮她疗伤，得花这么长时间？”

　　姜让掀了掀眼皮，目露凛然，李盛宇剩下一堆话立马咽了下去，伸手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姜让径自走到白星星桌前，拿起一份报告单，边用笔勾边说道：“这次任务朱翊出力最多，给他记头功，没人有意见吧？”
　　众人纷纷表示没意见。

　　徐玉隔着屏风问了一句：“虬山接二连三出事，那个驱策蛇妖的难道真是封印里逃出来的？”
　　姜让：“确实跑了只魔头。”
　　李盛宇支起身子，摸着下巴觑姜让：“听这口气，我怎么感觉你早知道会出事？”
　　姜让语调平平，“是吗。”

　　徐玉披着浴袍出来，凑近：“你前几天一个人去哪儿了？身上血腥味这么浓……”
　　“你来得正好，”姜让道，“跟我说说刚才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徐玉一噎，望了眼四周眼巴巴的吃瓜群众，只好道：“好好好我不问了行不行？”
　　姜让唇色很淡，似乎是堆积着的伤势还没有好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徐玉，语气也不重，却没有给选择的意思：“晚上来我办公室交代情况。”
　　徐玉到底也没敢再和他叫板。

　　至于魔头不魔头的事情，他对这件事没有多言的意思，李盛宇和徐玉知道他的性格，也没多问，反而是兰晏留了个心眼儿。
　　姜让先前暗示过她她当日去往虬山不是偶然，而她手心画的那枚常年没有动静的法印也是那天才有了异动，如今姜让又对自己是否知晓封印破损一事三缄其口，其中因由不得不让人深思。

　　毕竟法印是她师父姜焱给的，姜让又和姜焱有些关系。这件事情无论怎么看，她都不能置身事外。

　　姜让在纸上沙沙签下名字，报告单离了手，自动飘在了半空，上面的字有了生命似的脱离纸面飞出，凝聚成蛇妖重夔的模样，然后散成了细碎的光粒。一个音色比姜让还要冷淡，像是机械发出的女人声音当空响起：“历山局朱翊，有期徒刑减刑一年。”
　　如果朱翊本人在这，听到这个自己拼了半条老命换来的结果怕是要气得吐血三升。

　　兰晏听得不明所以，扭头看众人，只见李盛宇长叹了一口气，像条丧失理想的咸鱼般任打任嘲：“才一年，这是把咱们当廉价劳动力了啊。凡人的命是命，我们到底是贱在哪儿了？”

　　徐玉低低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给浴袍上的系带绑了个漂亮工整的蝴蝶结：“别人贱在哪儿我不清楚，反正你这种因为偷吃上神们养的锦鲤被判刑的我是第一回见。”
　　李盛宇脸一红，张牙舞爪地朝他龇了个牙。

　　兰晏从他们的对话里捡出有效信息：“虽然我早看出你们不是一般人，但听这意思，你们似乎……不是人？”
　　“恭喜你，答对了！”白星星笑眯眯地围着她转了一圈，“我们啊，其实是大妖怪。嗷呜！”

　　兰晏面无表情。
　　白星星歪头：“你不害怕？”
　　兰晏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妖怪这种存在乍一听确实挺可怕的，但你这样子没什么说服力啊。”

　　白星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粉粉嫩嫩的蓬蓬裙，提起裙摆扭了扭：“讨厌，人家本来就平易近人啦。”
　　“好吧，我的妖身其实是狌狌（注），如你所见，我的能力是能够通晓过去之事。”她话音一落，室内亮起个电子大屏，随着她的开口出现了百科搜索页面，文字介绍旁边，一只长得颇为潦草的简笔画长毛火柴人……不对，火柴妖，占了三分之二的画幅。

　　白星星眼皮一跳，扭头果然看到兰晏嘴角扬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我们族不长这个样子！都是那些没见识的人类凭想象乱画的！”

　　“没事。”兰晏十分贴心地安慰了一句，并友情提醒道：“百科资料人人都可以改，你不喜欢这张的话，传个别的图上去也行。”
　　“真的？”白星星大喜，随即掏出手机点开相册，把自己那几百张穿着各式各样裙子的全身照和大头贴怼到兰晏面前，贴着她的身子撒娇道：“你帮我看看哪张好看？”

　　“星星。”姜让冷不丁出声，“有多好看，怎么不让我也看看？”

　　白星星像被按了暂停键，动作陡然顿住，可怜巴巴地收回手机，默默站到了一边，没忘记把大屏上那张十分不雅的形象概述图给关了。

　　兰晏压根儿没注意到姜让的反应，只是觉得有趣，原来白星星真的就是白色的狌狌，取名字都这么随意，那其他人呢？
　　她探究的目光转到李盛宇身上，后者心有所感，坦白道：“朱翊的妖身是狸力，我的妖身是胜遇。”（注）
　　——真是时代在进步啊，现在的妖怪取名字都已经时髦到自如运用谐音梗了。

　　胡思乱想之间兰晏不小心和徐玉对视上，知道他对自己有敌意，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姜让，捂着嘴巴小声问道：“徐玉是什么妖怪，浴缸精？”

　　姜让在她靠近的瞬间似乎又笑了，眼下短暂地出现了两道明显的卧蚕痕迹，而后飞快正色，“不是。”
　　徐玉耳力非凡，当然听到她这么个歪到太平洋的脑回路，脸色极臭：“无灵之物怎可能修炼成妖。我问你，我的姓氏怎么写？”

　　兰晏眼珠一转，福至心灵：“xi——yu——徐？”
　　徐玉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的风度：“是人、余、徐！”

　　兰晏哈哈大笑：“哎呀，都一样。这哪儿能怪我嘛，分明是你自个儿取了个迷惑性这么强的名字，我还纳闷儿现在的妖怪都会汉语拼音了，挺与时俱进的。”

　　他们自然没有学过汉语拼音，但是姜让不知道被触动了什么奇怪的开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一笑，周围的人都像见到鬼上身一样一脸悚然。
　　兰晏疑惑：“您学过？”
　　姜让边点头边笑，脸都笑红了，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显得他格外像个傻蛋。

　　李盛宇偷偷别了下徐玉的胳膊，“我怎么记得咱们局就朱翊一个人上过学，他啥时候背着我们偷偷用功了？”
　　徐玉没好气地回了声不知道。

　　李盛宇倾诉欲极强，像所有聒噪的鸟类一样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刚认识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哑巴，在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跟我说话之前我怕伤他自尊心一直没敢直接问，平时他一个月说的话加起来都没今天多——他还笑！真是活见鬼了，该不会是被封印里跑出来的魔头附身了吧？”

　　徐玉若有所思地看了兰晏一眼，感觉自己朦朦胧胧间懂了点什么，但又没完全懂。

　　“好了。”姜让抑住笑，对兰晏解释道：“历山局在人间设立，目的是为了制服作乱凡尘的妖魔鬼怪，等闲不能承担。他们几个活了百千来年，修为不错，所以来历山局任职。”

　　兰晏问道：“可是刚才那个系统提示音为什么说朱翊有期徒刑减刑？”
　　“并不是所有得道的妖都愿意来凡间历练，有一些犯了过错的也会被派来这里服役，凭贡献减刑。”

　　兰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地消化了一会儿这些神奇的听闻，忽然惊恐道：“那我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我不是人？我是什么变的？猫妖猪精还是小青的亲戚，总不会是鬼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徐玉赶在姜让开口前轻嗤了一声，“别做梦了，你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兰晏：“……”
　　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是个吃牢饭的，还吃出优越感来了。凡人怎么了凡人就低人一等吗？总有一天让你服。

　　姜让靠着桌边拄笏看山，虽然气质冷若冰霜，但仍然可以称得上平易近人，至少兰晏是这么觉得的。
　　比起其他人，她其实更好奇姜让的身份。他能把几乎打趴所有人的重夔一击致命，同时作为领导者看顾整个历山局，那他得有多厉害？

　　既然已经知道他们是妖，办公桌上的铭牌字体说不定就象征他们出世的年代。如此看来在座众人里徐玉年岁最长，而他仍然次于姜让，姜让少说得活了有五六千年了吧。（注）

　　兰晏眼巴巴地看着他：“老板……”
　　“时候不早了。”姜让突然打断她还没说出口的话，“老田应该做完饭了，去吃吧。”
　　兰晏：“我是想问……”
　　姜让：“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吧。”
　　兰晏很知道察言观色，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好把好奇咽了下去，乖乖地跟着他去找老田了。

　　留在原地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李盛宇看着兰晏和姜让的身影消失，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咱们什么时候需要吃饭了？”

　　徐玉抬头望天：“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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