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

　　“——是封印里逃出来的那个东西。”兰晏总算把卡在嘴边的话说完了，重夔伏在地上，后背还在冒烟，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在。

　　杀人犯被抓之前都要走个审讯流程，袒露罪行什么的。虽说也有恶劣冲突之下直接遭枪毙的，那也是人家罪证确凿辩无可辩了。
　　重夔造下杀孽一事虽然毋庸置疑，但整件事情还有很多谜团未解，就这么被打死了找谁说理去。

　　然而正当兰晏把目光投向那个不按流程行事的“空降兵”时，刚要骂出口的话突然就哽住了。

　　这男人长眉入鬓，眼尾微垂，长得十分令人惊艳。整个人的气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有些生冷。分明很年轻，但好像沉淀着历经千帆的矜贵从容。
　　他就穿着一件黑色衬衫，被风吹得鼓了包，描摹出单薄布料下清隽流畅的肌肉轮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位高的原因，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驱使旁人俯首称臣。

　　兰晏仰着脖子，觉得应该是风太大迷了眼，所以眼泪从嘴角流出来了。

　　姜让把手别在身后，从天而降，落在离兰晏十米的地方微微歪着头，安静地凝视她。

　　兰晏：？

　　她有点搞不清对方的意思。这人的眼神深邃，漆黑的瞳仁格外清亮，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养的一只野猫。那只叫翠翠的野猫每次扑到了老鼠，都会乐颠颠地跑到她身边来用这种眼神看她，然后用毛茸茸的脑袋顶她的手。

　　所以这位长得怪好看的兄弟是在……求表扬？

　　兰晏被自己忽然闪过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急忙朝李盛宇挤眉弄眼。后者收到她的信号，很讲义气地开始介绍：“这就是我们老板，姓姜，叫姜让。”
　　他朝姜让招手：“站那么远干嘛，过来啊。”

　　姜让目光始终停留在兰晏身上，好像久别重逢后的第一眼，稍微偏移一点半点就会再次失去似的。
　　闻声，他顶着这样一张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脸点了点头，然后名模走秀似的抬脚走过来——
　　顺拐了。

　　哈哈哈哈哈！兰晏在心里无声爆笑。
　　也不是她缺德，而是老板出场时一副“老子是燕州市大哥大”的样子，结果根本没能维持两分钟。她心想大老板和自己想象中的端着保温杯天天在办公室给花浇水的秃头中年男人居然完全不一样，甚至还挺可爱的。

　　姜让十分镇定地找回了走路的节奏，淡然地朝兰晏颔首，然后站在徐玉面前：“他怎么了？”

　　李盛宇说：“让朱翊给咒的。”

　　“少放屁！”朱翊把姜让和李盛宇挨个儿瞪了一眼，接着忙给自己澄清，“分明是被蛇妖打趴下了，要面子不肯承认，搁这头装死呢！”

　　徐玉看到姜让来了才恢复了一些生气，哑着嗓子道：“我刚才……突然灵气尽失，如果不是盛宇引来了整座山的水，有水汽支撑着，我估计都变回去了。”

　　姜让眉头一皱。
　　徐玉活了也有上千年了，到他们这个境界，已经可以不受本体的拘束肆意变化。“变回原形”这种事情离他们太过遥远，如果不是遇到了重大威胁，几乎是不会发生的。

　　不过，他也知道徐玉话只说了一半，明显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一些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原因没有说出口。

　　“那个，我插一句嘴哈。”兰晏唯恐再拖下去重夔就嗝屁了，忍不住出声，“我找到了陈菀青，现在关于重夔还有几件事没弄清，要不然咱先问问？”

　　话音还没落尽，原本还在和徐玉眼神交流的姜让飞快地出声：“可以。”
　　然后亲自走到重夔的身边，一只手拎垃圾袋似的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送到她面前：“你问。”
　　兰晏：“……好的。”

　　她严肃地对着重夔：“那天在围谷寺，我遇到赵萍梦的时候，你也在吗？”

　　重夔身躯已废，不知道姜让用什么方法让他有了回话的力气，沙哑难听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一直藏身在她的灵台，但我无法靠近你，所以你们在一起的期间我离开了。”

　　兰晏有些疑惑：“你不能近我的身？”

　　“你身上有至阴法印，妖邪难近，我当时只不过是一缕化神，离你太近只会灰飞烟灭。”
　　幸好只是怕我的法印，兰晏小声嘟囔了一句，还以为是我的霉运太强，连妖怪都嫌膈应呢。

　　姜让倏然看向她，空着的那只手攥了起来。
　　兰晏没注意姜让的动作，继续对重夔道：“围谷寺坍塌，那什么压谁的封印被破，和你有没有关系？”

　　这是所有人都在意的问题，连徐玉都“垂死病中惊坐起”，靠着李盛宇的肩膀看了过来。

　　“是。可以说，是我帮那位获得了自由。”
　　“那位是哪位？”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能帮我达成所愿。作为交换，我应他的要求帮他做事。”重夔伸手想要去摸自己的后背，肢体残余的气力却没能让他如愿，“他给我植入了一对翅膀，我原本快要死了，身体却在那时候涌进了无穷的力量。虽然很痛苦，但只要我还活着，我还能和菀青在一起，再痛我都能忍受。”

　　陈菀青被兰晏蛮力扛过来，原本就不大合称的躯壳与灵魂差点被颠得直接分家。现如今赵萍梦的身体倒在地上，陈菀青半透明的魂魄就毫无意识地漂浮在那身体表面，听到重夔的话才有了些反应，痴痴地看了过来。

　　“安放菀青魂魄的‘容器们’都是按照那位的意思找的，他说这些人命格特殊，最能蕴养灵魂，只是‘维护期限’不长。所以我只能不断找新的目标，来维持蕴养。”

　　“我看你脑子也不像个好使的。”兰晏被这几条凄惨可悲的人命压得胸闷气短，“用活人的身体蕴养死人的魂魄，还有这个要求那个标准的，你用脚指头……对不起忘了你没这玩意儿。你用你那小尾巴尖子好好想想，他是在为你找‘容器’，还是在给自己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做准备？”

　　重夔一滞，接着发出一声无力的怪笑。
　　“是利用我也好，戏耍我也罢，能和菀青多在一起片刻，我都觉得值得了。”

　　他侧头就能看到陈菀青，眉间闪过一丝柔情，方才嚣张的气焰也散了，拱手不断地朝兰晏拜着：“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和菀青没有关系，你们能不能、能不能……”
　　他的心愿是让陈菀青好好活着，只是这话说不出口。因为他的一念私贪，他和她两个人都背上了无法赎清的罪孽。

　　兰晏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她当然知道他的未尽之意，但就算有这个权利，她也不想替那些死去的人做决定。

　　重夔的翅膀被姜让烧掉后，后背只剩下了两个黑乎乎的血洞。此刻忽然开始腐烂扩大，周遭的皮肤都被融成血水，森森见骨。

　　姜让手一抖，重夔的身躯倒在地上，血洞仍未停止蔓延，眨眼间就把他完全吞噬了，地上只余下一滩黏稠的血水。一阵风刮过，有个温和的男人声音轻而缓地叹息了一阵，像是有无限未诉尽的深情与眷恋——

　　“菀青啊。”

　　陈菀青眉心的莲花印大亮，离体而出，在空中闪忽几下碎开。没了禁制，她的魂魄轻松从赵萍梦尸体上面飘了出来，恢复了她生前自己的模样。
　　她朝地上那滩血水伸了伸手，呢喃着喊了声重夔的名字，虚化的形体被吹散成烟，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荒唐。”李盛宇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掌心凝出一道清澈的水柱，对着地面冲洗了一遍，言简意赅地发表了一句吃瓜感言。

　　千机阵被撤下，外界的草木风声、人声又都响了起来。黎明过后，天空一碧如洗，飞鸟结成行队掠过湛蓝的天空，丢下一串婉转的啼声。

　　朱翊吐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姜让：“还没有。”
　　朱翊：“什么？”

　　姜让扭头看向兰晏，作出了两人见面后第一句有意义的交谈：“你和赵萍梦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偶然。”
　　兰晏：“确实不是偶然，是我那天在路边吃早饭的时候看到她不太对劲，所以才一路跟着她上山的。”
　　姜让：“你住在凤回区，她住在仪南路，两个地方隔了大半个燕州市，况且按照方位，她要去虬山也不会路过你这里。”

　　兰晏这才蹙起眉：“你是说，她是故意出现在我面前的，引我上山的？”

　　兰晏一开始的猜测是封印里的东西想借助重夔的帮助逃出来，而重夔本身不能靠近围谷寺，所以需要寄身在赵萍梦身上。重夔死前的坦白中也说过，封印是他帮忙打开的。

　　可这一切和她有什么关系？

　　朱翊站到姜让旁边：“诶，你怎么知道兰晏她家住在凤回区？”
　　兰晏一愣，“对啊老板，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哪？”

　　“……”
　　姜让眼神闪动了一下，“我看过，咳，你的入职资料。”
　　兰晏：“原来是这样啊。”
　　姜让：“嗯。”

　　兰晏就没有再细想，目前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像姜让说的那样，重夔是故意引她跟随赵萍梦一同上虬山的，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气质使然，姜让看起来并不像个会随意乱猜的人，他既然提出来了，说明他一定是得到了某种佐证。兰晏刚想问他，却发现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没转移的眼神忽然移开了。
　　姜让淡淡道：“无论如何，你最近要注意安全，尽量不要一个人去可疑的地方。”

　　又来了又来了，这单位是什么风气啊。兰晏默默吐槽着，老板竟也是个谜语人。

　　刚才一直提着心吊着胆儿，一刻不敢松懈，兰晏这时才发觉自己体力消耗殆尽，脚下软绵绵的。
　　姜让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等她站稳了就立刻撒开手，看着她红肿的脚踝皱眉道：“怎么伤的？”
　　“摔的。”

　　姜让抿着唇，接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了根棍子。
　　兰晏乍一看以为是棍子，长度八十公分左右，形似硬鞭，状如竹根节，端头无尖，细看却是有手柄的。
　　姜让：“这是给你防身的。”

　　“呃……谢谢老板。”

　　兰晏不知道该说这单位福利好还是不好，她认出这是锏，挺有名的兵器。但是现如今都是21世纪了，哪个公安机关会给一线人员发冷兵器啊！而且这玩意儿少说也得有四五十公斤，她才多少斤，举着这是防身还是送人头。

　　姜让似乎从她纠结的表情中读出了她的未尽之言，解释道：“此锏铭为天狼，我可以教你如何把它存于灵府。”

　　兰晏眼睛一亮，“好啊好啊！”
　　倒不是馋这把锏，而是能学新法术真是想想都开心！
　　下一秒就听姜让说：“以后还会教你其他法术。”

　　他默念了一串咒语，手中的长锏顿化为虚形，接着隐没进兰晏空空如也的掌心。
　　他的声音同时在兰晏脑中响起，伴随着方才他正念的秘诀。

　　须臾，他问： “学会了吗？”
　　兰晏凝神屏息，合眼间看到那柄漂亮的锏安静地悬浮在她的灵台。
　　“学会了，谢谢老板！”这回是真心实意的。

　　姜让被她的笑容刺了一下，有些别扭地偏开了头。

　　谁知道这一转就对上了朱翊饱含探究的眼神。
　　“你耳朵怎么红了，害冻疮了？”
　　姜让：“没有。”
　　朱翊笃定他是嘴硬，嗤笑道：“还说没有？我又不瞎！总不能是你看见新来的妹子所以害羞了吧。”
　　姜让：“……”
　　“回头我给你拿两罐冻疮药，保证一擦就好。”朱翊拍了拍姜让的肩膀，感叹了两声，“你这情况看着挺严重的，可不能大意了啊。”

　　那边李盛宇已经把白星星接了过来，正打电话不知道给谁，说什么申请航线的事。
　　既然看过他们的神通，兰晏自然不会不知道他们所谓的航行根本不是坐飞机，恐怕是和移形术差不多的一种术法。

　　移形术只适合固定地点的短距离转移，每次密码都不一样，兰晏低头看了看自己肿得像馒头似的脚踝，眼巴巴地望着姜让，“老板，既然你们都会飞，待会儿能顺道捎我一段吗？实在是走不动了。”

　　姜让点头：“青鴍。”（注）

　　话音一落，兰晏不明所以，只见天空乍撕开一道裂口，一只通体黛蓝，尾翼华丽的大鸟驾着一辆华盖辇毂飞驰而来。这大鸟羽翼生得十分漂亮，内翅是白色，羽尖流动着金火。

　　“哎呀呀，小青来得正好，我也走不动道儿了。”朱翊不晓得从哪个旮旯冒出脑袋，“带我一程带我一程！”
　　“你留下。”姜让扫了他一眼，“把后续的事情处理妥当。”

　　朱翊瞪圆了眼睛：“又是我？你大爷的姜让你知不知道老子今天好几次都差点死了！我是永动机吗！”

　　姜让静静地注视着他，还挺无辜，虽然没说话，但朱翊一下子就看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我都掏钱给你买保险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盛宇朝他投去同情的目光：“你说你惹他干嘛。”
　　朱翊委屈：“我这礼拜头回见他，根本没犯贱的机会好吧？”
　　他想了半天，但是平时缺德事儿干得太多，一时半会儿摘不清是哪一桩哪一件触了姜让的霉头，只好认命地回去收拾战场。

　　兰晏已经围着落地的大鸟反复看了好几圈了：“这是？”
　　李盛宇告诉过她老板养了宠物，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的宠物。
　　姜让道：“它可以带我们回去。”

　　小青在身形只有自己半个大的兰晏面前低下了它高贵的鸟头，十分不矜持地往兰晏身上蹭，浑然不像只正经鸟。兰晏在最开始的震撼过后倒是很高兴，摸着它柔顺的羽毛舍不得撒手。

　　姜让走近，抵着小青的鸟脸把它推开，对兰晏道：“上车吧。”
　　兰晏依依不舍地最后挠了把毛茸茸的鸟下巴，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姜让紧跟其后也上来了，兰晏在身下那张垫了七八个垫子的软榻上缩了缩身子，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然而等了半晌，也没见有别人再上车。小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飞了，珠帘被风撩开一个角，坑桌上香炉升起的一支烟被吹晃了形。

　　车内只有姜让和她两个人。

　　与领导独处，兰晏条件反射地紧张。领导还长得非常好看，同时触发了她的“看见帅哥就不敢呼吸综合征”。虽说徐玉他们几个也俊美非常，但很奇怪都没有像姜让一样给她一种心潮起伏的触动。
　　也不是小鹿乱撞的那种悸动，她感觉小鹿八成是在蹦迪。

　　兰晏干巴巴地找话题：“老板，你也走不动了啊？”
　　人家怎么可能走不动，他还能飞呢。说完她就想给自己来一嘴巴：问的什么傻话。

　　姜让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恍惚间兰晏觉得他眼里有笑，只是还没来得及捕捉就消失了。
　　他“嗯”了一声，十分配合：“我走不动。”
　　“哦。”

　　“你叫我名字就可以。”
　　“姜让？”
　　“嗯。”
　　“哦哦。”
　　“嗯。”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姜让等了一会儿，没见她有继续搭话的意思，清了清嗓子：“我走不动，是因为我不久前受了伤。”

　　“啊，”兰晏睁大了眼睛，似乎觉得挺不可思议的，然后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嗯。”
　　“……”

　　“伤得不重，没什么大事。”气氛沉默了许久，姜让又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对我而言，不过是小伤，不用担心。”

　　没人担心啊。兰晏挠了挠头，心想我看你这样也不像有事儿。
　　等等……她猛地反应过来，与姜让四目相对，缓缓皱起了眉。

　　又是这种眼神，这回又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是想求安慰？

　　兰晏试探性地开口：“老板，你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啊，可不能因为是小伤就轻视了，身体最重要。”

　　果然，姜让唇角微微扬起，看样子十分受用，语气轻快地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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