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

　　朱翊和公安局刑侦队那边联络过后，赵萍梦的尸体被稳妥带回。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李盛宇冲了个干净，朱翊百无聊赖地靠在树上，挥动着食指把地面裂缝一一修复。

　　突然一道闪电当空打下，正击在那棵树的顶部。朱翊猛地一颤，撩起衣袖，就看到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那道伴随他近乎百年的黑色手械变大了一圈。

　　这点变化微乎其微，甚至不能给他带来多少的行动上的便利，就像给调皮的孩子的一块糖，带着不走心的哄骗意味。朱翊自嘲似的笑了笑，在人前总是纨绔不羁的一张脸上飞速划过一丝戾气。

　　他跳下地面，准备回历山局，就在他要走的时候，天上团起了几朵乌云，迎面吹来的山风里多了丝陌生的气息——像人。

　　朱翊警惕地屏息，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巨石堆下传来细碎的哭声。他驱使石碓移动，在那塌陷的小矮山下，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

　　“人类？”

　　男孩许是路过矮山时遇到了石流，整个身子被死死压在石块之下，幸运的是这块地面土质松软，一定程度上缓冲了撞击，男孩没受什么致命伤，还有气力哭喊。

　　朱翊连忙上前把他抱起，用灵力探测了他的周身，确定没有生命危险才松了一口气。他把小孩扶正站好，一边给他拍身上的土灰，一边暗中将他身上的伤势抚平。

　　“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

　　男孩灰头土脸，一头杂乱的黄毛，像是凑合穿的哪个大人的旧衣，衣袖衣摆都空空荡荡，细细的胳膊腿被罩在宽大的衣服下面，被风吹得晃里晃荡的，活像个营养不良的受虐儿童。

　　听到朱翊的提问，他揉了揉哭红的眼睛，葡萄粒儿似的清澈的眼珠望向朱翊。

　　“我叫乌闲。”
　　朱翊给他掸着灰的手顿在半空，“你说你叫什么？”
　　“乌闲呀。”

　　朱翊肺腑间回溯起一阵漫及血肉的剧痛，无数记忆排山倒海似的席卷了他的灵台，倏忽间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手械与他神魂相接，告诫一般在他脑海里荡起铮鸣，绞住他皮肉下的四肢骨骼。

　　乌闲看着面前像是压抑着巨大的痛苦的男人，愣愣地伸出细瘦的小手抚上朱翊额边的青筋，“你怎么了呀。”

　　朱翊像是被他的安抚唤回了理智，隐隐现红的双眸重新恢复颜色。他无力地笑了笑，看着神色有些惧怕的乌闲，轻声道：“我没事。你的名字和我一位……故人，和她的一样。”

　　乌闲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什么是‘故人’？”
　　“故人就是……很深刻地存在于你的记忆里，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空山清寂，一片泛黄的树叶悠悠落在地上，眨眼又被风推搡着飘向了远方。

　　第二天是周末，兰晏在家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时已经迎来了新一天的清晨。燕州市彻底告别了阴云密布的雷雨天，阳光探进屋内，照了一地金辉。

　　兰晏盯着天花板愣了半晌，之前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轮回播放了一圈，不是做梦。
　　她抬起右手，从指缝里眯眼看窗外的阳光，觉得自己通体舒畅一派轻松，胸腔中压抑多时的那股郁滞连点影子都不见了。

　　脑海中荡过一串音节，随着道朱红光焰的闪动，原本躺在床中央的兰晏猛地又下陷了几厘米。

　　“咳咳咳……”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压在身上的天狼锏推开到一边，捶着胸口坐起来。
　　目光落在光芒淡去的锏身之上。
　　姜让虽然说这是给她防身用的，也确实教了怎么存放，但是天狼锏的重量在这，她没想过真能用上这么个玩意儿。

　　兰晏小心翼翼抚摸着天狼锏的锏身，冰凉冷硬的手柄上有凹凸不平的纹印，细看刻的是“天狼”二字。
　　对于这个词，她的了解只有苏轼那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如果取名字的人也是取用了这么个意向，那这把锏确实是对战利器。（注）
　　只是兰晏没有由此深思，她想的是，这是老板给的兵器，换言之，这玩意儿是个古董。就算不顶什么用，但肯定很值钱。

　　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了她这缺德的心理活动，锏身弹了一下。
　　兰晏正出神，手机铃声在这时响了起来。

　　看了眼来电显示，兰晏懒洋洋地接通：“喂——”
　　对方愣了一下，随后说：“兰晏？联系上你可真不容易。”

　　兰晏笑了笑：“我前几天因为工作原因进了趟山里，信号不好，见谅见谅。对了林师兄，找我什么事儿？”

　　建筑专业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兰晏更是班里头的独苗。加上入学年龄比同班同学小了两岁，大家都把她当宝贝宠着，她也一口一个师兄地叫着众人。
　　林寄竹是兰晏的大学同学之一，当时还和她同组做过几个项目。林寄竹长得清秀，为人儒雅和善，成绩又拔尖，兰晏每到期末都会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厚着脸皮去求他给大家划重点，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毕业之后兰晏去了上个工作所在的公司，而林寄竹则出国继续深造，兰晏早些日子也在班群里得知了他回国的消息，还跟队形回了句“欢迎回家”，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联系自己。

　　那头林寄竹温声道：“我这次回国，就想着和老同学聚一聚，正好手里有两张画展的门票，要不要一起去？”
　　“谁的画展？”

　　“其实也不能说是谁的画展，是收藏家占向荣先生的藏品展览，说是这次展出的都是占先生多年的藏画，价值连城，千金难得一见。”

　　兰晏坐起身子，“真的？占先生不是从来不对外展示藏品吗？”
　　林寄竹：“所以这次的画展机会难得，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拿到的票。怎么样，要不要来？”

　　“要要要！”兰晏兴奋地答应，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爬起来，边拉开衣柜找衣服边对着电话那头说：“啥时候？几点？展馆远不远？咱要提前到位吗？”

　　林寄竹听着她兴奋的声音，不由轻笑：“别着急，今天下午四点入场，到时候我来接你。哎对了，你家住哪儿？”

　　兰晏飞快地报出自己的地址，“那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电话挂断后，兰晏哼着歌美滋滋的洗漱穿衣，人还在家，心却已经飘到画展现场了。

　　占向荣的名字虽然还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他们上学那会儿最熟悉的除了朱翊朱大师，就是占向荣这个收藏家。他的藏品数量至今成谜，种类涵盖文物书画陶瓷玉器等等，难得透露给大众知晓的几件，都足够让整个艺术界为之震动。除此以外他手里头还有许多旧时的建筑构件，让他们这圈人眼馋了许久。

　　兰晏的事业线走得不算顺畅，但当时高考结束选择专业的时候确实是认真考虑过，确定喜欢才报考建筑的。即便如今进了历山局，莫名其妙成了和大妖怪们并肩作战保护人间的高能公务员，她也从没想过放弃自己的梦想，平日里能多学点儿是点儿，总算能给自己留个后路。

　　到了下午三点，林寄竹准时给她发消息。车子开到展馆时，门口已经有许多人排队等候了。兰晏踮起脚尖看了眼面前的这条长龙，感叹道：“占先生的藏画真是吸引人啊。”

　　“当然，”林寄竹说道：“听说这次还有一幅特别展出的画作，没有提前透露半分朝代内容相关的消息。但越是神秘，大家越是好奇。我猜啊，这里排队的人大部分都是为了这幅画来的。”

　　兰晏撇撇嘴：“感情就咱们是追求艺术来的。”

　　林寄竹笑了笑，手臂护在兰晏腰间，防止排队时拥挤的人群撞到她。兰晏一门心思期待着看藏画，眼珠子早都隔着大门飘远了，压根儿没注意到林寄竹这么绅士一举动。

　　时间一到，展馆门大开，众人排队进场。

　　展馆内部空间阔大，林寄竹在一旁解释道：“听闻占先生和朱翊朱大师是多年好友，这处展馆是早些年朱大师特地为占先生设计的。”

　　兰晏仰头四面张望了一圈，点头道：“难怪与众不同。”

　　朱翊在建筑内部排布上自有一套风格，总能把空间利用到极致，同时给人以视觉上绝佳的体验，因此在建筑界地位屹立不倒。这座展馆也继承了他素来的设计理念，展位错落分布，高低有致，根据光影照射的规律安排放置着不同的画作。历朝历代的名画悬挂在空中，像悲悯的老者无声地注视着后人。

　　兰晏没认识朱翊之前，对他的印象就是个独具一格，不走寻常路的天才建筑师。可惜经过一场并肩作战，朱翊的大师滤镜已碎——变成了个炸毛土行孙。

　　“这是南朝琴筠居士的《秋日泛舟图》，是一幅整绢画成的，过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微微褪色，看来占先生保存得很好。”
　　林寄竹走在她身边，时不时出声给她作着讲解，倒像个称职的向导。

　　兰晏打住他的话，好笑道：“林师兄，我们两个是一起来看展的，你怎么光顾着给我讲解了？”
　　林寄竹一愣，耳垂倏然变红，“我、我这，你就当师兄是在卖弄学问吧。”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分明刚才还是个舌灿莲花的贴心“向导”，这会儿倒结巴起来了。

　　兰晏今天没扎马尾，柔软的长发随意披在肩上，把她原本偏深邃的五官轮廓映衬得柔和了许多。兰晏对人一贯随和，没心没肺似的脸上总挂着笑，任谁都不会不想和她亲近。

　　林寄竹上学时偶然在教师办公室看到她的资料，上面家庭联系人一栏空空如也，昭示着什么难言的伤口，自此他就对这个性格开朗的小师妹多了点关照。出国三年，林寄竹偶尔和老同学交流，听说她过得不好，回国第一件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和她见面。

　　见到了，兰晏比起从前没有什么太多的变化，不仅没被职场锻炼得世故圆滑，连脸上的真诚与随性都始终如一地保持着，林寄竹忽然很想去保护她这一份纯真。

　　他的眼神越变越柔和，胸口突突地跳，那句话就到嘴边了，将将要说出口。
　　兰晏的目光忽然越过他，亮起兴奋的异彩。

　　林寄竹听到她声音里都带着惊喜和亲切，对自己后方挥了挥手：“姜让！”
　　林寄竹一回头，与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高个男人四目相接，被那淡漠的眼神冰得一怔。

　　不远处，姜让微微压下眼睫，俯视一般的视线在林寄竹身上擦过。
　　只是轻轻一瞥，目光很快转向了兰晏。他周身冷硬的气质陡然间都变得柔和了很多，眉眼舒张，如汤之消雪。

　　兰晏跑到他跟前，“你也来看画展？好巧啊！”
　　姜让“嗯”了一声，不经意地往她肩侧靠近了一些：“好巧。这位是？”

　　他和兰晏并肩站立，同时转向自己看过来。只是垂眸打量了林寄竹一眼，林寄竹就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什么不值一文的物品，被随意扫视了一番后得到了个“啥也不是”的评价。
　　姜让听起来好像在有礼有节地问“这位是谁”，林寄竹听到耳朵里却觉得他像是带着轻蔑嗤了声“这丫谁啊”。

　　兰晏浑然不觉，心里埋怨了自己一声粗枝大叶，连忙为姜让作介绍：“这是我大学的师兄，林寄竹。”

　　林寄竹见自己还没被遗忘，底气也足了起来，刚想开口，就听姜让客客气气朝自己点了下头：“原来是阿晏的老同学，你好，我叫姜让，是阿晏的——朋友。”

　　本来想宣示一下存在感的林寄竹被对方反将一军，这男人居然反客为主。本着对同性生物的敏锐直觉，林寄竹听到这句意味深长的自我介绍之后心里顿时警铃大作，皱眉看向姜让。

　　兰晏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火药味，只是没分析出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何而起。她略微诧异地看了姜让一眼：叫什么阿晏啊咱俩有这么亲吗？老板他怎么比我还自来熟。

　　但她没把这话说出口，眼神在林寄竹和姜让之间来回打转，不知道这俩人大眼瞪小眼的是在进行什么秘密对抗，好像谁先眨眼谁就输了似的。

　　林寄竹自然是瞪不过姜让的，他率先败下阵来，眨了眨泛红发酸的眼睛，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恢复了儒雅风度，对兰晏道：“既然是你的朋友，那我们就一起吧。”

　　“好啊好啊。”兰晏点头如捣蒜，心说兄弟你总算不跟他硬刚了，你把眼睛瞪瞎也比不过姜让这个不是人的啊。

　　兰晏抬头问姜让：“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要不咱一起？”
　　姜让沉吟了片刻，头不对尾地来了一句：“刚才我在停车场停车，看到一辆车牌尾号635的黑色SUV着火了。”

　　尾号635……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

　　兰晏歪了歪头，还在想着，就见林寄竹面色一沉，匆匆对自己道：“我去看看，稍等。”
　　兰晏看着他飞快跑开的背影，恍然大悟：哦，林寄竹的车牌尾号就是635！

　　姜让从容不迫，等林寄竹跑出两人的视线，才淡淡道：“走吧。”
　　兰晏：“去哪儿？”
　　姜让长眉一挑：“不是要看画？”
　　兰晏“哦”了一声，不知为何感觉姜让心情好像还挺好的。

　　身侧最近的展台上帘幕被放下，参观者纷纷扭头看过来。

　　兰晏被展台的开放设计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感叹了一番：“真不愧是朱翊朱大师的手笔。”
　　姜让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经意地问道：“你似乎对朱翊印象不错？”
　　兰晏：“当然。在这方面，他是我很崇拜的一个人。”

　　身边的人没再出声，兰晏等了一会儿，诧异地抬头。
　　姜让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文件夹，他递给她。
　　“是什么？”她边问着，然后打开看，是一本简历。
　　不是普通的简历，看到右上角的证件照片时兰晏手指一顿，“这是您的简历？”

　　姜让点头。
　　“你好像只了解朱翊。”

　　兰晏有些茫然，听他这话还以为他是为了让自己对其他同事有个更进一步的了解才给自己这个，结果往后翻了好几页，全是他个人的介绍。

　　工作经历、学业水平、户籍房产，到后面还有身高体重三围尺寸甚至最新季度的体检报告。
　　兰晏没敢看清，红着脸把这页翻过去了。
　　刚要发出疑问，就看到姜让眉梢微微挑着，不带笑，却又莫名让她有点熟悉的望过来。

　　兰晏顿了两秒，想起来这么个表情他之前也露出过。意思应该是……求表扬？

　　紧接着，姜让移步到展台前，偏头问她：“刚才那个人给你讲到哪里了？”
　　兰晏：“什么？”
　　姜让说：“他知道的，我也知道。我可以继续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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