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

　　被打了镇定剂的陈菀青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病床上。病房内空无一人，只有半掩着的房门透出走廊上忙碌的人气。她漠然的目光转向窗外，对着空气低语：“你骗了我。”

　　原本空荡的室内刮起一股无名妖风，暗处平白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长发男人。

　　兰晏看着男人从一片棕黄的旋涡里撩着衣摆踏上病房的木质地板，诧异道：“这就是蛇妖重夔？长得挺像模像样的啊。”
　　再想到方才阵前和她对上的妖物，实在有些难以联想。

　　重夔穿的是制式简单的长衫，衣襟上有与他蛇身一模一样的花纹，但是整个人并不显得可怖。他的模样端正，有一双很标致的丹凤眼，瞳色浅淡，气度十分内敛，几乎有几分书生气。

　　他走到病床前边俯身，摸了摸陈菀青乱蓬蓬的头发，哄孩子似的说道：“我哪里骗你了？我放你出去让你自己做选择，是你最后关头犹豫了。菀青，我知道你不想死，我也不希望你死。”

　　陈菀青从小体弱多病，发作起来身心都很痛苦，她不是第一次有寻死的念头，只是始终没能成功。父母在时会阻拦，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重夔也不会让她成功。
　　她觉得这样活在世界上毫无尊严与意义，在不断的哀求之后才让重夔给了她这样一个寻死的机会。
　　只是当她真正站在马路边，看着来往疾驰的车辆时，脚步却始终没有能迈出去。

　　活着是很难忍，可死就不可怕吗？
　　自己忍着病痛打针吃药，日复一日治疗，花光家中的积蓄，连父母也因此操劳至苍老。死了，这一切岂不是白白耗费？

　　陈菀青转动着眼珠看向他，身体轻颤着：“可是，我的病好不了了，我很痛苦。”
　　重夔把她搂进怀里，抚着她的后背叹息，“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盛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白星星分|身的旁边，走近了画面，兰晏看到他整个人置身在重夔的回忆里，宛如他就真实存在在那个场景中似的。

　　李盛宇瞥了一眼相拥着的两个人，兀自走向病床前头，翻开了陈菀青的病历单。
　　“白血病……以重夔的修为，怎么会治不好呢？”

　　兰晏：“陈菀青就是陈家这一代的独生女。”
　　李盛宇手头一滞，猛地抬头，忙对白星星道：“调动重夔所有与陈菀青有关的记忆！”
　　“没问题。”

　　画面陡然翻转，如电影胶片般快速变换着。陈菀青所在的地方无外乎是病床和医院走廊，而重夔也始终陪伴在她身侧，白天与她闲聊逗闷，等到夜里陈菀青睡去，他就会站在床边默默给病榻上日渐消瘦的女人输入自己的灵力。

　　而陈菀青终究是无可挽回地枯萎了。
　　他们相伴了再十几载的春秋，这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二十八岁时她拖着残躯，在医院的全力救助和重夔损失道行的倾灌之下仍旧沉疴愈深，瘦得像一把干柴，苍白的皮肤宛如覆在枯皮上的一张无瑕的纸，透着沉重的死气。

　　重夔握着她的手，一刻也没有停止往她身体里灌输灵力。
　　陈菀青艰难地抬起眼皮，“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重夔勉力冲她微笑：“不难看，菀青在我心中永远是最漂亮的姑娘。”
　　陈菀青展颜，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似的，缓慢而不舍地闭上了双眼。

　　“那你要永远记得我好看的样子。”

　　医生护士们涌进病房时，重夔还愣愣地攥着她冷去的手不放，而来来往往的许多人中没有能看到他的。
　　只有一簇澄明的烟气袅袅升腾，环抱着他僵硬的身体依恋地蹭了蹭，而后飘忽着散去。
　　这是陈菀青的魂魄。
　　重夔伸手只抓到一团空。

　　医生给陈菀青做了最后的抢救，依然没能唤回这条年轻的生命。
　　陈菀青的家属哭喊着扒着病床不放，一张白色床单覆盖在了她同样苍白无血色的脸上，躯体被送进了寒雾缭绕的停尸间。

　　冷柜的门被推上的那一刻，重夔如梦初醒般重重倒在了地上。
　　他的眼眸瞬间被猩红染遍，一掌砸向地面，同时虚空中出现一座庞大沉重的红木门，门环上的兽型纹样打了个呵欠，突然活了过来，以焰火凝成实体叫嚣着朝他撕咬过来。重夔操纵法器与凝火兽抵死颤抖，终于劈开了那扇大门。

　　红莲业火翻腾咆哮，火舌舔舐着他的身体，眨眼间就把他的法衣烧成了灰烬。

　　兰晏喉间一阵腥甜，骤然间发觉自己体内翻涌起一股躁动不安的热流，驱使着她靠近漫天的业火。手心的法印亮得烫手，警告似的刺痛着她每一根喧嚣的神经。
　　她按耐下涌动的心绪，盯着近乎失智的重夔：“他要做什么？”

　　李盛宇往乌云聚集的天空望了一眼，蹙眉道：“他强行打开幽冥地府的大门，是要杀到黄泉去抢回陈菀青的魂魄！”
　　白星星惊呼：“这怎么可能！”
　　“当然不可能——即便是有千年道行的大妖，妄图强行扭转天命也只会让自己遭受烈火焚身的剧痛。重夔不过修行五百年，况且现如今早就不是几千年前那个灵气充裕的天地了，只接受凡人供奉于他修行根本没有多大进益。他周身的灵力也在给陈菀青续命的时候消耗殆尽了，现在哪怕只是几个小阴差出手，借助黄泉结界的力量，就能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就在这时，画面信号被异常中断了，席天慕地的全景放映闪成刺眼的“雪花屏”，任由白星星如何操纵也无法恢复。

　　“怎么回事？”
　　“有人故意破坏了这段记忆！”
　　“……怎么会！”

　　白星星能够通晓过去之事，以影像模式复盘指定对象的前尘过往全部细节。这也就意味着作为整段记忆的主宰者，她掌控之下的画面不会出现任何谎言与隐瞒，哪怕是记忆的主体自己已经遗忘了，她依然能旁观对方历尽的过往。在此之前，从没有出现过回溯中途记忆中断的情况！

　　白星星捻着中指下节，左手扬起一股气流打向“雪花屏”，分|身的形体倏忽间变得透明了许多。
　　而那信号错乱的画面扭曲了几重，终于苟延残喘般恢复了正常，只是再映现时，重夔已经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重回到了人间，在他身边的那团虚弱得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的白气赫然就是刚死去的陈菀青的魂魄。

　　“他居然……活着从幽冥出来了！”
　　“他命不长了。”兰晏凝眉看向相互依靠着的一妖一鬼，紧了紧垂在身侧的灼热的右手，“他心脉俱裂，周身灵力已经溃散殆尽，只剩一口气在。”

　　无论他是怎么从幽冥脱身的，如今只剩死在黄泉和死在人间的区别。可他拼着一口气也要把陈菀青的魂魄带回人间，目的其实很分明，为的就是要让她还魂重生。

　　重夔小心翼翼地将陈菀青虚弱的魂魄拢在掌心，一步一步往陈家走去。他在幽冥抢夺魂魄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而在人间又过去了多少日子。陈家门楣上挂着引魂幡，室内却是窗明几净，没有停尸之地。

　　陈父陈母在陈菀青生前的卧室枯坐着，窄窄的窗台上，摆着一个玉质的骨灰盒。

　　“陈家父母从小接受高等教育，是不信鬼神的。唯一的女儿病榻缠身三十年，他们终究还是插上了引魂幡，渴望依靠这份‘不可能中的可能’给自己的内心找一份安慰。可他们哪里知道……她真的回来了。玄门中人有身死道消之说，无论多高深的修为，没了肉身，照样只能魂归天地，更何况是普通人。陈菀青即便能够还魂重生，过程也必然艰难，现如今……”
　　“是啊。重夔也没想到自己拼了命夺回来的魂魄，已经没了容身之所。而他和陈菀青，也要为这次荒唐的行为付出代价。”

　　重夔怔怔地望着那个骨灰盒，那样小，与他掌中的魂魄一样脆弱、冰凉。他身上遍布的伤口滴滴答答渗着血，灵力顺着黑雾散进了空气，取而代之覆上皮肉的是作为蛇的鳞片。他浅淡的眼眸一点一点发灰发暗，几乎维持不住人形。
　　沉沉的死气笼盖在他的周围——回复原形，是妖死前的征兆。

　　就在此时，白星星的分|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画面剧烈抖动起来。
　　乱象之中，原本跪倒在地上已经失去生机的重夔瞳孔变成了竖长状，颜色也由棕转红。他的人皮开始寸寸皲裂剥落，裸露出的布满花纹的上半身筋脉凸起，宛如有无数只寄生虫在血管里蠕动。
　　血肉交缠发出黏稠的响声，听的人都觉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他却不知疼痛。

　　画幅又是一震，随着“砰”的一声，兰晏和李盛宇眼前被一阵血雾覆盖，白星星的分|身竟然直接爆裂开来。
　　被映像照亮的天空又一次陷入浓稠的黑暗，画面扭曲着散成粒子。
　　兰晏瞳孔骤缩：“他就是在那个时候长出了翅膀！”

　　李盛宇回到自己守住的阵眼上，急促地对着识海大喊：“星妹，你没事吧？”
　　白星星略有些气虚的声音传回两人的耳畔：“死不了，回头能把补气血的药给我报销了吗？”
　　李盛宇松了一口气：“我替老板同意了。”

　　天边响起惊雷，支撑了许久的“玉”字印几乎裂成了蛛网，被那不知从何降下的妖雷狠狠砸了两道之后，也崩碎成了粒子。

　　“糟了。”李盛宇低斥一声，和白星星同时聚力，源源不断的灵力衔接起来，一个半成型的千机阵席地而起，把整个虬山伴峰罩了起来。
　　徐玉的印记可以在笼盖范围内压制所有修为在他之下的鬼怪精魅的实力，而千机阵则是为隔绝虬山与外界，以免战斗时引起的波澜惊到山脚居住的普通群众的存在。虬山占地面积极广，且因围谷寺坍塌一事关注度登上了顶峰，不得不设立千机阵以避免恐慌。

　　兰晏还惦记着方才的画面，在脑海中飞快地思考之后对二人说：“重夔不论生死，最大的执念就是陈菀青，所以他在刚才的呃，妖化？是这么说没错吧，妖化之后，首先想到的应该还是最执拗的那件事。陈菀青无体回魂，又不在地府，这么巧一系列的受害者共同点都是年龄二十七八的女人，尸体上还有鳞片状溃烂，她们是重夔为陈菀青找的安放灵魂的载体！”

　　白星星紧跟着恍然大悟道：“最新的受害者赵萍梦遗体消失，是被重夔带走了。重夔在这里，陈菀青——或者说赵萍梦应该也就在不远处！”

　　李盛宇喊道：“兰晏！”
　　“啊？”
　　“我教你一个燃火诀，你施术的时候尝试催动手上的法印，把燃火点落在手心。”
　　兰晏郑重点头：“好。”

　　李盛宇的声音便再次出现，这一回不是像方才沟通时那样浮于表面，也和朱翊传授移形术时不同。李盛宇的声音全然是个少年，但是念着那些繁杂的咒语时自带了一股深沉，好像这些咒语在他生命里存在了上千年，铿锵而永恒。

　　兰晏闭着眼睛感受灵台被冲洗的清明，右手掌心朝上，缓缓拢起一簇无形的热浪。法印的纹路渐显，起初只凝成一朵微末的星火，那火苗扭了扭身子，像个惫懒的孩童伸着懒腰不愿意起身。
　　兰晏眉头一皱，刚想多念几遍术法催动，忽觉心口一阵灼烧感淌过。那火苗一个激灵抖直了腰，像喝了脉动似的立马站了个笔直的军姿，焰心猝然变成朱红色，随即外焰大涨，噌出一米多高。

　　兰晏显然没想到自己有这番能耐，一不留神差点被燎没了眉毛，连忙把胳膊伸得老长，又恨不得把头再别个一百八十度彻底和手心分家。
　　“李盛宇！调调调调节按钮……呸不是，这火势怎么控制啊！”

　　李盛宇也呆了，他本来想着兰晏只是个半点修为也没有的凡人，勉勉强强能强行点个火苗出来平衡一下千机阵也算给他们减少了压力，谁知道她上来就整了把大的。

　　“别怕，不会烧到你的。”李盛宇压住心底的感叹，心说不愧是上头派来的，就算只是个凡人，也不会普通到哪里去。他朝空中伸手一抓，原本围绕着兰晏的那团高傲的朱红火焰便被由他牵引住，转而注入了方才与白星星灵力相衔的阵法正上空。

　　千机阵的范围延伸得更广，盾面肉眼可见地加深了一丈有余。山林间传出各种音色的惨叫，数不清的飞鸟腾空而起撞在空中的无形护盾上，转瞬化成焦灰散落。

　　众人识海里传来朱翊撕心裂肺的吼叫：“他大爷的你们知道死这么多鸟要赔多少钱吗！我真是操……”
　　他骂声没发泄完，胸腔被重击似的咔咔喷出一口血，识海通讯又断了。

　　白星星带着哭腔：“朱翊哥哥！”

　　李盛宇感知到朱翊的伤势，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听我说，兰晏，现在我和星妹要维系千机阵无法脱身，只能靠你。”

　　兰晏临危受命，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已经引渡了你召出的火，所以你现在就算不守在阵上也没有关系。刚才星妹也说了，陈菀青的魂魄就在附近，你要做的就是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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