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

　　“我操了！怎么还能变大啊！”
　　情况显然出乎朱翊意料。
　　他双手合十低念了一串咒语，顷刻间三人身前升起了一道土石屏障，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那个蛇妖所在的陷坑四周又径向塌了五六米，刚冒出个头的人蛇再一次被震进了地里。

　　兰晏没灰尘吹得睁不开眼睛，只听得到耳边杂噪的声音。
　　“咳咳咳。”
　　她抹了一把脸，睁眼就见到蛇妖像一棵遭遇雷击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在了她的面前。

　　徐玉抬眼望天，举着那团掌心焰朝空中一送，整个天幕上印出一个巨大的鎏金“玉”字，蓝火被卷来的罡风冲得颤颤巍巍，终了化成了黑灰。
　　天色终于重新亮了起来——

　　“完了，地陷这么深，回头林业局得找我谈话了。”朱翊痛苦地抱住脑袋，“老徐，他要是再爬出来该怎么办啊！”
　　徐玉抬抬眉毛，“一条蛇妖，就把你吓得尿裤子了？”

　　“你不埋汰我能死啊？”
　　朱翊又朝兰晏笑笑：“没吓到你吧？情况确实有些脱轨，如果早知道这个小妖怪能耐非比寻常，我们也不会让你过来。”
　　兰晏：“我现在走也不迟。”
　　徐玉：“你想得美。”
　　兰晏：“……”

　　寂静了几秒，没再有新的异动。
　　朱翊撤下屏障，刚往陷坑附近挪了两步，那阵刺耳的嘶鸣声又响了起来。
　　扑簌簌的，就像昆虫振翅时发出的高频率嗡鸣。
　　脚下的泥土里翻涌出黏稠的液体，一条巨型蛇尾乍然冲破他脚下的土地直窜出来，朱翊由于离得最近，首当其冲被缠得严严实实地举到半空，然后狠狠掼了下来。

　　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支棱起身子，吐了一口血，指着那巨蛇尾巴骂道：“妈的，那还有俩人呢你怎么只打我啊！”

　　“朱大师你说的是人话吗！”兰晏早在蛇尾巴蹿出来的时候就识相地躲在了徐玉的身后，这会儿听到他卖队友的一句话实在忍不住呛了一嘴。

　　那蛇妖似乎听到了朱翊的诉求，尾巴重重甩向一边的树林，把成排的参天树木掀倒一片，而后有意识似的开始往徐玉和兰晏身边袭来。
　　朱翊扬手升起一道防护盾挡在两人面前。
　　兰晏拄着那根半道上临时撅来当小拐棍的树杈子，好不容易在地动山摇中稳住身形，就听见身侧的徐玉语气冷如寒冰：“螣蛇。”（注）

　　再抬头，蛇妖又从地下探出了身子，竖线型的眼瞳直直逼视着众人，和刚开始又不一样——它受伤不轻，作为人形态的上半身伤口密集，血肉模糊，而那巨大粗长的棕褐色尾巴上好几块地方鳞片处有撕裂伤，冒着弥弥的黑雾。
　　它元气受损，此刻行动滞缓，还没有恢复神智，停顿在原地大口地喘息着。

　　兰晏忍不住捂住了嘴。
　　徐玉瞥她一眼：“怎么了？”
　　兰晏道：“这哥们儿的尾巴容易勾起我的呕吐欲。”
　　徐玉脸色黑了不少：“你厌恶长尾巴的动物？”
　　兰晏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太大的或者带鳞片的我都不大喜欢，密集恐惧症来着。”

　　徐玉咬了下后槽牙，金子一般的双眸差点翻出眼眶。

　　兰晏无法得知他的心理活动，她惊讶地发现，比起方才，这蛇妖裸露着的背脊上出现了两只透明的翅膀，显然就是这对翅膀带着他飞出了陷坑。

　　朱翊呸了呸嘴里的血沫，“什么螣蛇，这玩意儿是螣蛇？操了，要真是这样咱们四个加起来给它老人家磕头求饶能保一条命吗？”

　　徐玉面色铁青，即便一万个不愿意还是把兰晏挡在了身后，直面着转向自己的那一张巨大的脸。

　　兰晏盯着蛇妖的尾巴愣神许久，骤然出声道：“螣蛇是上古仙兽吧，这丑东西和仙字儿哪里沾边了？你们看它的花纹，分明就和我小时候常见到的那种土虺蛇一模一样。”

　　她毫不客气地把徐玉当成人形盾牌，提拉着他的衣角掩护着自己转了个方向，“而且你们看它这对翅膀，和背部皮肉连接的地方赤红肿胀，血都快顺着脊椎骨流成河了，显然不是与生俱来的——反正我吃奥尔良烤鸡翅的时候看见的翅根翅尖不长这样，你们不觉得这像是强行被插进它身体的吗？”

　　徐玉蹙眉，忙拨了个电话出去，视频通话里很快出现了老田的脸。
　　“查一下蛇妖的来历。”
　　老田眯着眼睛透过摄像头张望了一圈，磕磕巴巴道：“看得不是很清楚。”
　　徐玉一个不耐烦，直接把手伸进屏幕里，揪着老田的衣领把人拉了出来。

　　“看看看看清了！”老田眨眼间从历山局现身到了虬山，连忙撑开随身携带的一柄油纸伞，“重夔，修为五百年的土虺蛇，曾经是城南一户人家供奉的柳仙。”
　　柳仙是民间供奉的五大保家仙之一，本体是蛇。

　　“供奉它的人家姓什么？”
　　“——陈。”

　　朱翊叫起来：“受人供奉，又是半个仙家，只要不过分为非作歹，好吃好喝修行不好吗？跑出来杀人放火做什么死，他的凡人弟子是怎么做事的！”

　　老田解释道：“陈家人供奉了他三代，如今这代的陈家人早就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传说了，自然也断了俸给的香火。不过重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另寻弟子，而是一直守在陈家。”

　　朱翊：“阴谋，绝对有阴谋。保不齐是这蛇妖小肚鸡肠，想要报复陈家人。”
　　徐玉侧头看向兰晏：“你怎么看？”

　　兰晏的重点压根儿没放在重夔身上，她颇为兴奋地指了指凭空出现而后又钻回手机屏幕回到了历山局的老田，“刚才他顺着电话线过来，是什么法术吗？”
　　徐玉点头：“隔物瞬移。”
　　兰晏笑容更大：“那就是说，你起初完全有方法让我们毫不费力地从山脚到山顶，但是你没用，而是让我一步一个脚印硬生生爬了上来？”
　　徐玉神情微滞，“我……我那是怕吓到你，毕竟你是个普通人，这些法术对你来说太离奇了。”
　　兰晏忿然挺直腰杆：“你觉得区区瞬移会比一条三十多米的蛇妖更可怕吗？”

　　还没等徐玉找出借口狡辩，朱翊尖叫起来：“不好，他醒了！”

　　“玉”字印倏然间光芒大涨，与蛇妖身上冲出的蓝焰缠斗在一起。天边隐忍许久的雷声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凄厉地劈向大地，带着电光如藤蔓般攀上了蛇妖的身躯。

　　它在电光火光中伸展了脖子与手臂，骨头连接处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细长的眼瞳里亮起了红光，隐隐像一团迷浑的纹路。
　　“都……去……死！”

　　恢复原形的妖语言功能不比人形时，甚至思考能力也会随之钝化，因此眼前的蛇妖已经完全沦为杀戮机器，不可能指望这种情况下还和他讲道理。

　　“妈的，老子得罪你了？”朱翊一个侧身躲开蛇妖降下的雷火，“太久没和长尾巴的妖怪打交道了，真是搞不懂他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怎么脾气这么暴躁！老徐，你们八百年前是一家，你给分析分析啊倒是！”

　　“你才和它是一家。”徐玉掐着指节算了算，“李盛宇和白星星分别在巺艮位，兰晏，你去顶离卦位，我和朱翊守陷坑。”
　　兰晏“啊”了一声，立刻掏出手机敲了几个字。
　　徐玉：“还磨蹭什么，准备发个朋友圈再走吗？”
　　兰晏根本没空看他：“我搜搜离卦位在哪边啊。”
　　太久不用这些知识，有点记不住了。

　　徐玉按住自己气得发颤的眼皮：“你跟着你师父都学了些什么？”
　　“西行三十里，东行七里，再爬到附近最高的一棵树顶上，那里就是你的位置。”

　　兰晏默默打开指南针看了看东南西北，又换算了一下路程：“这么远？！”
　　“我倒是可以教你移形术，但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能学会吗？”徐玉嗤笑一声，“赶紧去，别拖时间了。”
　　兰晏一脸苦相，还想再争取：“你就说说呗，万一我天赋异禀一学就会呢？”
　　不等徐玉再开口，朱翊骂骂咧咧道：“人想学就告诉她呗，磨叽啥啊。来小姑娘，我教你。”

　　他报出一串复杂晦涩的咒语，兰晏看着他翻动的两片薄唇，忽然觉得心口处微微发烫，灵台顿时清明了。朱翊说完，兰晏情不自禁跟着复述了一遍，居然一字不差，话音刚落，她整个人身形一晃消失在了原地。

　　朱翊挑了下眉：“听盛宇说，她落笔即成符，现在连移形术都一点就通，这么有天分的人类我好久没见过了。徐玉，你对人家脸色好点呀，以后说不定还得求人家救命呢。”

　　徐玉朝空中的“玉”字印又加了一道禁锢，而后才冷眼瞥他：“不过是学会个移形术而已，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低贱的凡人。”
　　朱翊道：“真不爱和你们这种搞种族歧视的人多费唇舌，我就觉得人类挺好的，尤其是人类女子。”
　　徐玉：“所以你现在才会……”

　　话音没落，蛇妖重夔头顶的禁锢就被挣得松弛了许多。它俯视着脚下的两人，咧嘴露出一个邪异的笑，背后的翅膀“歘”地又展开了两倍有余，带着它沉重的身子矫健地俯冲了下来。

　　兰晏念完移形术的咒语，转身遁化进了虚空，极目是刺眼的白，好不容易拨开绕在眼前的迷雾，一抬脚踩上了空气，只来得及伸手胡乱攥住个东西，整个人很不体面地挂在了树干上。

　　她心惊胆战地调整了一下呼吸，使出吃奶的劲儿在庞大粗壮的树干上蹬了两脚，总算是把自个儿蹬上了斜伸在外的树枝。
　　兰晏扒拉着树枝站好，感叹道：“这移形术牛啊，有了它，以后上班下班就不用挤地铁了。”

　　“哎兰晏，你也来啦。”李盛宇的声音蓦地传入脑海，兰晏四下张望却没见人影，“别找了，我离你远着呢，咱现在是靠阵法传输对话。”
　　兰晏把方才老田说的关于蛇妖的来历简明转述了一番，问：“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李盛宇道：“这个蛇妖比我们想象的要棘手很多，不知道嗑了什么药变得这么难缠，我和星妹还有朱翊仨人都没弄得过他。现在只能靠徐玉的禁锢印暂时压制他的行动，我们找出他的死穴。”

　　“怎么找？”
　　“星妹——”
　　李盛宇喊完，兰晏就看到白星星的身影出现在了自己身前的空林地上。
　　李盛宇道：“放心，这是神识分化，星妹还好好守在阵眼上呢。”

　　白星星分化出来的这一抹神识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鳞片，并指在上头输了点灵力，然后把鳞片朝半空一挥，空地上陡然升起一道巨大的幕布，无数颜色粒子簇拥着结队，平面的幕布立体起来，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比那天在历山局回溯兰晏记忆时的场景还要逼真。
　　5D电影啊，兰晏心里惊叹着。

　　李盛宇沉声道：“这是蛇妖近十年的过往，找到里面关键的人物，或许能有转机。”

　　那边徐玉和朱翊所在的地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异变，原本当空笼罩的“玉”字印上金光忽闪起来，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遭受了尖锐物体的刺激，竟然发出碎裂的声音。清晰的蓝黑色裂纹攀上字印，缝隙处又被黑暗席卷。

　　李盛宇脸色一变，“来不及了，快点！”
　　白星星点头，回溯场景开始三倍速飞快进展。
　　因为是以蛇妖的鳞片为介质的回溯，就和当天读取兰晏的回忆一样，这次是以蛇妖为主视角，像是躲在暗处私窥人间似的。

　　按照老田查到的资料，蛇妖这十年应该都是待在陈家的，所以他的记忆场景很单一，连接触到的人都寥寥无几。
　　只要有一个特别的出现，那就绝对是个关键的节点。

　　果然，画面中很快有了线索。在蛇妖的回忆里，有一个人出现的频率最高，几乎占据了他的所有目光。

　　兰晏眯起眼睛看过去，开口叫暂停。
　　时间在2010年7月这一天恢复了正常速度流放。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走在街上。
　　她穿着白色的棉麻长裙，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光着的一双脚被地面上的砂砾蹭得血肉模糊。可她全然不知道痛似的，拖着病恹恹的身体漫无目的地走。

　　等她走到路口停下步子，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便追了上来，他们分别桎梏住她的四肢，然后由一个护士为她注射了一支镇定剂。

　　女孩很快停止了挣扎，缓缓陷入了沉睡，被医护人员抬上了后赶来的救护车。

　　李盛宇出声：“这个女人是谁？”
　　白星星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陈菀青，1992年生人，2021年病亡……诶？地府没有收到她的魂魄。”
　　“她的魂魄也不见了？”
　　“并不。其余死者都是魂飞魄散，魂魄消失于天地，再无迹可寻。可是陈菀青的魂魄仅仅是没有被地府按时拘回，她还在这个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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