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

　　兰晏回头一看，往来的人群里，少年卷曲的头发被橘色的路灯照得有些发红，后脑勺上十分骚包地扎了个小辫儿。
　　他穿着白色的球衣短裤，连脚上踩的那双看标识就价值不菲的运动鞋都白得一尘不染。

　　此人相貌端正，身高腿长，那双含笑的大眼睛让他显得更青春洋溢了。大概是过于年轻的缘故，他左脸写着天真无邪，右脸写着单纯无害，整个儿就像从小在蜜罐子里泡大，第一次接触社会的小纯洁。

　　等他走近了，兰晏才发现他的头发本身就是染成暗红色的。

　　有个性的小男孩。

　　兰晏冲他笑笑：“你好，我叫兰晏。”

　　李盛宇站在她身侧，“你初来乍到，本来是该好好迎接的，但是我们老板最近不在局里，等他回来再给你接风洗尘。”

　　他补充：“对了，咱们领导不爱听别人叫他局长，你回头看见他，也叫老板就行。”

　　兰晏点点头。
　　她方才开的天眼法力没有完全消失，模模糊糊可以看到李盛宇周身缭绕着一股异常的气息，和普通鬼怪不一样，更趋近于明亮正洁，但是和人又不全然相同。
　　想要仔细探寻，却和赵萍梦脖子上挂的那位一样，超出了她的能力范畴。

　　兰晏憋不住话：“刚才……”
　　李盛宇：“刚才怎么了？”
　　兰晏：“我听说历山局是处理非自然死亡案件的，不知道是怎么个‘非自然’法？”

　　李盛宇摸了摸下巴，笑了：“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他望向长街：“我们这里是很热闹的。”

　　话音一落，兰晏感觉耳边似乎有寒气掠过，周围来往的行人定格了一瞬，都朝她投来了空泛僵直的目光，然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恢复了常态。

　　这些也不是活人。

　　兰晏头皮一麻，原本她以为街道的空荡昏暗才是小鬼迷惑人的障眼法，谁知道这些她以为是真实场景的热闹街市才是虚假的。
　　而李盛宇不透露，她根本看不出来。

　　正观察，一个娉婷少女?着挎包从她身边走过，不小心绊到了地上凸起的石子后一个踉跄冲了出去，戴着美瞳的眼珠子“噗”地一声掉下来，滚到了兰晏的脚边。
　　少女：“哎呦我操。”

　　兰晏眼皮跳了一下，心说姐们儿你抢我台词了吧。
　　她弯腰拾起那颗眼珠子，吹了吹上面粘的灰，递还给了少女。
　　少女空了个眼眶，模样看起来有些骇人，接过眼珠后往眼眶里一塞，冲兰晏笑着眨巴了一下：“谢了啊老妹儿。”
　　兰晏：“……不用客气。”

　　李盛宇看了看两人，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无事发生一般继续说着。
　　“虽说咱们局办公楼不在这儿，但这整条长明街都是我们的地盘……咳，辖区。”李盛宇指了指街市边的高楼，“左边是员工宿舍，你如果没地方去可以在这儿挑一间住住，免费的。右边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里头嘛就没什么好看的了，都是些丑鬼。”

　　兰晏侧头一瞥，街对面连接着的几栋大楼确实有些阴气森森的，有几扇玻璃窗子上还印着奇怪的红手印。
　　她知道他说的“丑鬼”并不是个贬义比喻词。

　　李盛宇说：“历山局呢，通俗点来讲就和公安局差不多，干的事儿也差不多。我们负责的一般都是那些个警察处理不了的案子，相信你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认知。咱们局一共六个半员工，现在加上你七个半了，人不多，但大家都挺好相处的，你别觉得拘束。”

　　兰晏：“那半个是？”
　　“哦，是我们老板的宠物。”李盛宇轻声解释。
　　兰晏点点头，刚想问问老板叫什么名字，李盛宇恰好在这一刻转移了话题：“看，前面就是了。”

　　兰晏一抬头，才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出街市了。葱茏掩映的正前方是一堵朴素的白墙，嵌着个单开的普通木门，左边墙上挂满了铜牌匾，分别写着“先进工作集体”“燕州市行政考核一等奖”“十佳示范单位”等等荣誉，还挺像回事儿。

　　李盛宇步伐轻快地跑过去拉开门，侧过身子做出个邀请的手势。

　　那一扇门后面远远比外头奢华许多，虽然是个大平层，但布置得极富设计感。
　　里面的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同时朝门口的两人看过来。

　　装修讲究空间宽阔的大办公厅实际上只有两个人在工位上。先是一个穿着小洋裙的双马尾女孩儿凑到她面前，女孩个头娇小，长相也是甜美系那一挂，乖巧得像个学生。

　　兰晏和她大眼瞪小眼，然后就见她带着一脸新奇和惊喜开口：“你就是新来的人吗？看起来修……年龄好小哦！”

　　兰晏心想：我确实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个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人”，这个字有什么值得强调的地方吗？
　　她还是自我介绍了一下。

　　女孩颇为雀跃地双手捂心，“你好你好，我叫白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那个星星！你有什么日常事务上的问题都可以找我。对了，你今天刚来，快选选座儿，咱们局负一层有个仓库，里面什么样的家具都有，我帮你搬上来！”

　　这姑娘看着细胳膊细腿儿的，个头只到兰晏胸前，让人帮着搬桌子板凳这个忙她实在不好意思应承。

　　白星星却没有等她开口，遗憾道：“可惜朱翊哥哥不在，不然可以让他按照你喜欢的样式帮你布置一下。”

　　兰晏只觉得朱翊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李盛宇倏然开口：“朱翊什么？哥哥？他上次回来的时候不还是女相吗？又变了？”

　　“对呀，”白星星眨眨眼，“朱翊哥哥说他每次穿裙子出门总会被一些奇奇怪怪的男人用恶心的眼神盯着，时不时还会被揩油，实在是难受，索性就变回来了。”

　　李盛宇又接了几句，兰晏脑海中灵光一现，出声问道：“你们说的朱翊……是那个建筑界大佬吗？”

　　兰晏大学学的建筑，朱翊这个名字可是写进课本的存在。

　　白星星歪着脑袋，“你知道他？原来朱翊哥哥说人类都认识他不是在吹牛呀。”

　　兰晏又一次被以“人类”一词严谨地称呼后，心里产生了一些怪异感。而白星星眼神实在天真无邪，兰晏有些捉摸不清她言辞上的不寻常之处是不是只是自己的多想。
　　这些同事的身份不会普通，这她已经能猜到，但是无论是李盛宇，还是现在的白星星，她都无法看出他们的真面目。

　　李盛宇对白星星的花痴言语表示轻嗤，转而向兰晏介绍了一下另一侧一直默不作声的穿长衫的中年男人。

　　“这是老田——平时你们不大碰得着，认个脸熟就行。”

　　老田翻动了一下有些灰暗的眼珠，目光直愣愣地照在兰晏身上，整个人突然大幅度地颤抖起来，那张苍白却又不带一丝中年人应有的胡渣与褶皱的面皮跟着他提嘴角的动作一道弯出条弧线——他露出了一个仿佛颇为不走心的假笑。

　　兰晏哈哈两声，冲李盛宇道：“田老哥看起来心情还，还挺精彩的。”
　　这个人真身倒是容易看穿。

　　活尸。

　　老田又动了动脖子，缓缓抬头，十根手指头彼此之间默契差得像隔了太平洋，十分艰难地打了个商量，然后由他摆出了个作揖的姿态。

　　“田——伯——瑜——”

　　他怪腔怪调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而后腰一弯，长衫笼罩下的膝盖“噗通”一声跪在坚硬的地面上，声音洪亮——

　　“兰小姐好！”

　　“……”
　　兰晏几乎是跳起来往后躲过去，说话都哆嗦：“这这这，我我我，他他他！”
　　虽然不知道这具活尸的具体身份，但论年龄高低是个祖宗，朝她磕头实在有点折煞了。

　　众人没有作声，老田的额头便重重磕在了地上。
　　兰晏：“？！”

　　她看看老田的头顶，又看看李盛宇和白星星，似乎没人为她破解这个诡异的僵局，正准备也跪下和他面对面互磕回去的时候，一道男声打断了她将要出口的话。

　　“行了，什么年代了还跪来跪去的。”男人的声音从一道屏风后面传来，兰晏迷惑地抬眼看去，只听得到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屏风遮得严严实实，连个影子都没有映现出来。

　　老田在这男人声音发出后，哆哆嗦嗦爬起来，规矩地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上继续当个无声装饰品，只是那双灰白的眼珠总是时不时往兰晏身上转，似乎有表不尽的意思。

　　而那男人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若不是音色清朗，他模样好看得几乎有些让人分不出性别。他浑身上下只有下半身围了条浴巾，线条分明的胸肌腹肌上缀着水珠，一头黑色的长发半湿，发段中央用丝带扎着，垂在他胸前，与雪白的皮肤相映成色，就像上好的宣纸上落下的第一笔吸满浓稠墨汁的悬针竖。

　　兰晏对上他金色的眼眸，问李盛宇：“咱们局还有混血儿啊？”

　　李盛宇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徐玉！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在这里泡澡，你还不穿衣服！”
　　徐玉大大方方地光着身子走过来，“谁泡澡穿衣服啊。”

　　李盛宇皱眉：“你明知道兰晏要来你还——”

　　兰晏唯恐他俩真吵起来，赶忙劝道：“没事儿我爱看……呸，没事儿，我没那么讲究，随意，随意哈！”

　　徐玉目光这才正式转移到了她身上。

　　冰冷寂静。

　　兰晏顿时觉得自己被一股阴潮的水汽裹挟住了，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一股子克制的高傲，以及许多的不加遮掩的轻视。
　　她疑惑地与徐玉对视，那双眼瞳极为漂亮，又很无情似的，莫名让她有些不舒服。

　　两相较量，最后徐玉冷笑了一声率先错开她的目光：“领她去离我远点的地方，一股子人味儿，呛。”

　　兰晏听他说完，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长了副好皮囊可把你给牛的，好像你不是人似的，明明自己洗了澡还一股子腥味儿。

　　她这番嘟囔没留意发出了声，被离她最近的李盛宇听到了，后者极为诧异地开口：“你怎么能知道？”
　　兰晏：“我知道什么？”
　　“就是徐玉他身上……”李盛宇倏然闭了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算了，没什么。来来来，你跟我往这儿走。”
　　兰晏又在心里无声吐槽：今年很流行说话只说一半吗？

　　李盛宇带着兰晏到了这个平层里唯一一个用玻璃门隔开的单人办公室，也是整个办公厅的中心位置处。

　　透过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陈设，并不特别，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再无其他。而屋内的地面上，却摆放着许许多多盆兰花。

　　兰晏早就观察到每个人的工位桌子上都会用铭牌刻着桌子主人的名字，铭牌是定制，款式纹样都统一，唯有字体人名不同。比如朱翊的铭牌上用的是花体英文，刻着他那个比真名更响亮更有知名度的英文名“JOY”；白星星铭牌上的文字用的是真书；老田铭牌上的字体倒是比较近现代，像是早期报刊上的印刷体；徐玉和李盛宇都是古隶字。

　　玻璃房子里那张桌子上的铭牌和大家一样，只是上面仅仅写了个篆书的“姜”。

　　幸而兰晏曾经接手的一个项目甲方无比热爱古典文化，非要在自家门口杵两根盘龙柱，还要求上头必须雕上历朝历代的传世书法名作，兰晏当初研究了好久，这才能一眼认出这个字是“姜”。

　　李盛宇说：“这是我们老板的私人办公室，里头放的那些个花花草草都是他的宝贝，可金贵着呢。”

　　喜欢养花，还有宠物。
　　兰晏瞬间脑补出了一个德高望重热爱生活，保温杯里泡枸杞的中年男子形象，心说这局里总算还有个正常人员在。

　　正想着，白星星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撺过来，肩膀上扛了张体积不小的桌子，气儿都不带岔地轻飘飘往地上一放，“凑合用用，我觉得你应该喜欢。”

　　喜欢是挺喜欢的，这桌子雕工精致，漆色漂亮，一看就很贵。
　　可兰晏在她把桌子轻飘飘放到地上的时候，悄摸儿握了握桌角——好家伙，实木的。
　　这姑娘力气是真的大。

　　等她在正对着老板办公室摆放的桌子前坐好，属于她的铭牌也由老田送了过来。兰晏接过那个用普通宋体印刻着自己名字的铭牌，朝不知为何有些激动的老田扯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徐玉再出现时已经穿着整齐了，他似乎很不想离兰晏太近，在她十米开外的位置说：“虬山那边朱翊已经去处理了，目前没传回任何消息。前些时候收到的城中女子意外死亡的连环案现在又有了新的受害者出现，还是和已经发现的尸体一样，手臂、小腿都有溃烂的鳞片状皮肤，只余躯壳，神魂散尽。”

　　兰晏举手：“什么叫神魂散尽？”

　　徐玉瞥了她一眼，“人在寿命终结后魂魄离体，转世轮回。魂飞魄散说明此人死因有异，或者说，她不是死在‘人’的手里。厉鬼附身、妖邪吞噬，都有可能。”

　　第一天上班就遇到这么个大案子，兰晏立马打起了精神。

　　看着她跃跃欲试中透着一股喜色的神情，徐玉眉头微皱：“你不害怕？”
　　兰晏藏不住自己心头的激动，“实不相瞒，您说的这些，算是我的老本行。”

　　虽然师父教授的《神棍的自我修养》里明确写着，遇到超过能力范围的事情跑为上计，无论如何不能靠近，但兰晏始终有个干大事的梦想。
　　所以得知历山局的工作内容后她想也不想就同意加入了，不仅没有害怕，还有些激动。

　　徐玉一脸不屑，继续道：“新的受害者名叫赵萍梦，27岁，尸体是今天下午被房东上门查电表的时候意外发现的，带回警局没多久就不翼而飞了，只剩初次尸检的照片留存。”

　　“四肢有鳞片状感染，因为抓挠过度，皮肤多处溃烂。不过和前几具受害者尸体相比，她的伤口不新。”

　　兰晏一口气没提上来，睁圆了眼睛：“赵萍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