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

　　“来，喝点儿热水压压惊吧。”民警把一次性纸杯递给披着薄毯子的兰晏。

　　景区派出所暖气大开着，狭窄的大厅被挤得满满当当，连走廊上都坐着形容狼狈的游人，有的骂骂咧咧有的揉着推搡中造成的淤伤直呼倒霉，尽管维持秩序的民警们喊“安静”喊得嗓子都劈了，也半点压不住民众的情绪。

　　兰晏小心翼翼接过薄薄的一层纸杯，透过玻璃门的反光看到自己那副宛如刚从地里爬出来的落魄僵尸般的尊容。对上民警和蔼到近乎的怜爱的目光，把“我其实没受什么伤”这话咽了下去。

　　来往的人个个灰头土脸，而间或投来一瞥还能瞥着个不一般的风景，纷纷想着这姑娘颇有临危不惧的大将风范。明明一头秀发都被山灰扑棱得张牙舞爪，右手衣服袖子不知道搁哪挨了燎，手肘边只剩一圈“纯天然黑色花边”。
　　整个人完全就是个大写的“受灾群众”，但她居然还挺淡然。

　　民警盯着她把热水喝进了肚，眉眼才松开。
　　只是盯着她单薄的穿着想了一会儿，又起身不知在哪找来一条更厚的绒毯，严实地盖在她身上。
　　兰晏还在想事情，心不在焉地道了谢。

　　头顶上方的壁挂小电视里是直击坍塌现场的无人机拍摄画面，两人从周围嘈杂的噪音里勉强支棱起耳朵，听那没来得及上字幕的实时勘探新闻解说。

　　兰晏摸了摸自己被一燎到头的袖子，目光盯着画面中烟尘笼罩下的一片废墟，实在辨别不出来那层层木头桩子盖住的地方是围谷寺的哪房哪院。不过这建筑塌得挺有形，自中轴线上两边倒开，三门朝里，宝殿朝外，对准了仅剩的还伫立着的钟鼓楼塌成个环扇形，俯瞰就像一个摊开的巨型荷包蛋。

　　如果底下真镇了个什么重量级的大爷，这算是贡品吗？兰晏歪着脑袋想象了一下大爷从土地爬出来啃荷包蛋的样子，笑了。

　　民警心有所感地看了她一眼，“倒不像是建筑老化造成的塌方。”
　　兰晏心说这摆明了不是自然现象，满地的看似零乱实则暗藏排布规律的断垣残壁都连出阵法来了。更不用说今天还是冬至日，阴阳消长为一年的顶点。
　　大雪中元，事发正逢丁巳时，凶格对应螣蛇夭矫，是百事不利虚惊不宁之相。（注）
　　只是这话不方便对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民警说。

　　白开水温度合适，还飘着几粒枸杞，喝起来甜丝丝的，她忍不住又抿了两口，才问道：“您见没见过一个姑娘，二三十岁，比我矮上半个头，长头发瓜子儿脸，长得挺漂亮就是有点儿……单纯的？”
　　民警：“山上撤下来的游客太多了，有的在咱们所里，更多的都送去医院了，我实在没印象——是你走丢的同伴吗？”
　　“也不算是。”兰晏叹了口气，道了声算了，又仰头看着电视机发起呆来。

　　她与赵萍梦的相遇不是偶然。

　　早上照常在早点摊啃包子，一打眼在人群中望见个穿白裙子女人。这姑娘身型窈窕，柔软的衣衫贴在身上还能空出一段。
　　她气力微虚，仔细看去，便可见她肩上的阳火灭了一边。

　　兰晏觉得自己最近运势已经够倒霉了，即便工作不顺生活坎坷，起码没缺胳膊少腿，三魂七魄也都安在。
　　这姑娘却要更惨一点，直接被邪祟缠上了身。
　　只是不管兰晏怎么睁大眼睛，始终看不出来挂在她脖子上的那只邪祟真身为何，说明对方实力远在她之上。

　　好奇心驱使之下她挤出人群，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了这姑娘身后。
　　跟了半晌，半点觉察不出任何不同的气息。

　　反倒是赵萍梦那一句“你身上怎么这么烫”，让她心头一颤。

　　兰晏打小体温就比正常人高，因此贪凉怕热。而她的超乎常人的体温却又只有自己能感觉得到，别人同她接触并不会觉察这点异样，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兰晏都觉得只是自己的感官出了错。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接触到的人愈发的多，偶尔会有人在靠近她的时候和赵萍梦一样惊讶地问上一句“你身上怎么这么烫”，没过多久，这些人就都死了。

　　死于飞来横祸，死于疾病折磨，死于寿命枯竭。
　　兰晏忽然意识到这像是一种预知，只有命数将尽的人，才能感觉到她身体灼热的温度。

　　那会儿她遇到个不靠谱的神棍，非要说她根骨奇佳，追着她让她拜自己为师。兰晏没有亲朋，年龄小也无法顾全自己，索性给这神棍当了跟班。
　　神棍告诉她，预知生死是窥探天机，搞不好要折寿的，就算不是主观想要得知，事后也不可为外人道。兰晏自觉还是想好好活着的，于是就很少再同人有接触，以免看到了他人命数后给自己心里头添堵。

　　兰晏一直觉得自己会继承师父的衣钵，就这么给人看看风水观观面相混过一辈子，可等她长到十五岁，神棍师父留书一封，自个儿云游四海去了。临走之前在她手心上画了个金印，却也没说有什么用。
　　至此她入学读书，毕业工作，那些曾经学过的术法再无用处，变成了心底一团缥缈的云。唯有对死亡的敏锐嗅觉和仅存的三脚猫功夫，让兰晏还记得自己与普通人的一点不同。

　　凡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命数，即便能通过一些不寻常的方法提前窥知，结局却轻易无法改变。兰晏自觉空有一个无用的感知，实则连自个儿目前的运势都无法扭转，对于赵萍梦的遭遇也只得唏嘘。

　　民警看她面色不佳，和颜悦色地转换话题：“待会儿没什么事儿就让你家里人来接你回去吧，这次的情况有点严重——刚才没见你填紧急联系人啊。”
　　兰晏“啊”了一声，“我的紧急联系人就是我自个儿，您放心，回家的路我还是认得的。”
　　民警：“单身？”
　　兰晏点头。
　　民警就笑了笑。

　　拍摄镜头里的影像开始闪动，原本只占据屏幕左下角的记者视角被切到了二分之一屏，她不知看到了什么，满脸震惊加激动，举着话筒飞快地翻动嘴唇。

　　兰晏看着直拍下的钟鼓楼，只见四面大开的楹窗内忽然钻出浓烟，紧接着深红色的火焰毒蛇般缠绕着斗拱蹿上了檐柱，楼顶瞬息就塌了。一层楼台上的大铁钟露天而立，被烧得发红，很快便在这股无名之火的灼烧之下爆裂开来。

　　“那是……”
　　记者抬高的音量一窒，画面也在此时被骤然切断，没头没尾地调到了救灾现场的跟踪拍摄上去。
　　但兰晏看到了，她看到铁钟下的那片本当浇筑坚实的水泥地裂成蛛网，从地下钻出了一个石碑。

　　她立马转头问民警：“你，你看见没？”
　　民警温和地笑着：“看见什么？”
　　兰晏：“电视上刚才的画面里，有一个石碑。”
　　民警：“你看错了。”

　　兰晏皱了皱眉，想要解释，最后还是沉默了。
　　先是碰见个命数将尽的赵萍梦，又经历了百年古刹的坍塌，她觉得自己近期的霉运已经通天，掰扯不回来了。
　　她想：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到这份儿上，我还能管什么闲事吗？我只是心疼我那打水漂的二十块门票钱。

　　周遭的人们纷纷忙着填表走流程，似乎根本没人注意到电视里不寻常的那一幕。于是她移开目光，把那一闪而过的半面石碑从脑子里又晃了出去。

　　就在这时，揣在兜里的手机“嗡”地响起短信提示。
　　“兰晏小姐，你好，你已被本局录用，请在今晚七点三十分来以下地址报到。历山局。”

　　兰晏一阵疑惑，印象里，她从来没给这个叫什么历山局的地方投过简历，大概是骗人的吧。等她翻到电子文件后头那个盖着红戳的醒目落款时，散漫的心思倏地绷紧了。

　　“燕州市公安局长明街道分局历山局”。

　　兰晏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历山局”三个字，出来的却只有零星的几句掺杂在公文里的简介。这历山局，虽然名义上是分局，但却和本地公安局齐平的政府职能机构。

　　民警转眼就看见刚刚还满面平和得仿佛要羽化登仙的姑娘面色忽然沉重，忧心问了一句：“怎么了？”

　　兰晏把短信给他看了看：“您说，这会不会是诈骗啊？”

　　民警端详着她手机上的文字，“是真的。”
　　又低声补充道：“历山局是燕州市专门负责处理‘非自然死亡案件’的特殊部门，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兰晏：“那他们为什么会给我发offer？”
　　民警一噎，很快轻笑道：“既然是特殊部门，肯定有自己监察的手段。姑娘你……不是普通人吧？”

　　当神棍的最爱听的就是这种话。
　　民警问完，兰晏眉开眼笑，表面上还要谦虚地拱拱手：“确实有那么一点点不一般啦。”

　　既然专业挺对口，那他们会找到自己也不奇怪了。
　　兰晏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工资待遇怎么样。

　　民警顿了顿，唇角牵起个极浅的弧度。

　　然后兰晏手机又“嗡嗡”响了两声，打开一看，居然是条汇款信息。
　　她有点不敢置信地看了眼汇款人，是历山局财务部，说是入职福利。
　　数了一下零的个数，兰晏心里最后一点纠结也没了。
　　这班，得上！

　　她果断起身，和民警道了个别。
　　民警道：“注意安全。”

　　等她的背影也看不到了，民警侧身走进了旁边的洗手间，镜子里面平平无奇的五官开始以肉眼不可探知的速度变换，倏然间就完全扭转，成了另一副模样。

　　男人扭动了一下脖颈与四肢，从框定的皮囊中释放出原本的身形。
　　他压低了帽檐，只露出削薄的下颌与血色浅淡的唇。

　　兰晏从虬山回到家，飞快地将自己拾掇了一番，把那一头杂草似的头发重新清洗整理了，又从衣柜里翻出了一条当年大学毕业踏进工作岗位时满怀热情买下的第一套职业装换上，匆匆赶往了新工作的所在地。

　　最近天色总是昏沉，夜晚来得也是与时令不合的早。
　　历山局在长明街，离兰晏住的地方不近，等她到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降下来了。

　　长明街虽然叫长明，实际上一排的路灯年久失修，能亮光的拢共也没几盏，还都只有些微弱的光，充其量给过路的蚊子照照明。
　　如果不是导航上清楚地指出了路线，她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绝想不到燕州市有这样冷清的一片区域。
　　夜风吹过来时夹杂着些类似人声的呜咽，卷过地面上的枯树枝，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噪声。

　　兰晏四下张望，极目可见也没找出除她以外第二个活口，心头有些发毛。
　　她踩着自己的影子沿路数门牌，费劲巴拉地靠着手机屏那点亮度去看编号，没过多会儿心里就烦起来，恨不得立马写个长篇投进市长信箱吐槽这一带的糟心建设。

　　奇了，邪门的事儿都赶在一天了，我从前也衰得这么毫无下限吗？兰晏屈指数了一下就这些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糟心事儿，百思不得其解。

　　这头兰晏还在心里呜呼哀哉感慨世事艰难，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里，一个模样十七八岁上下，栗色卷毛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凑到身边人耳边道：“你不是说人类的胆子都很小吗？她怎么不害怕呀？”

　　余光里身形瘦长，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的女人在同一个路口打转了十次，最终愤然捏拳，抬脚往身前的电线杆子上踢了一下。

　　阴影里的男人冷哼：“这女人不是普通人，你以为她为什么能进历山局？”

　　“诶？不是上头钦点的吗？”少年一个恍然大悟，“这位难不成是哪位历劫的上神转世？老徐，你胆子真大啊，明知道这人不一般还想整她，咱这算不算在老虎头上拔毛？”

　　徐玉嗤笑一声，“你当天上的神仙都那么闲，放着仙气不闻，下凡来吸车尾气。”
　　他整个人浸在黑暗里，只隐约透露出一个风度翩翩的影子。
　　然而他做的事情却完全没有风度可言，低声念了一串咒语，周围的空气又降了好几度，孤魂野鬼的呜鸣声缠在风里，集体往兰晏身边环聚而去。

　　兰晏虽说是人，但直觉准，敏锐地感觉到了身边非人生物的存在。
　　开了天眼一看，就看到一群正手舞足蹈的鬼围着她转悠。

　　兰晏：“……”
　　她叹了一口气，从包里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拿圆珠笔划拉了几下，黑色笔迹在符咒成型的一瞬间发出金光。
　　纸张被她贴在了离她最近的小鬼头顶，烧焦的气息在寂静的空气中炸响，这面色青白的小鬼本来就腐败得不成形的脸皮差点都惊掉了。

　　“咔……咔……”它嗓子里艰难地发出声音。
　　兰晏：“放心，没用黄纸和朱砂，效果打折，死不了的。”
　　鬼：“可我已经死了！”
　　兰晏：“哦，对不住。”

　　她把纸张一撕，连带着揭下一层黑气，小鬼的额头上焦了一大片。

　　“我不帅了！我不帅了！”
　　鬼嚎啕了两句，捂着自己的头伤心地飘走了。
　　余下的小鬼面面相觑，唯恐下一个轮到自己，也跑了。

　　少年揉了揉眼睛，“她、她、她怎么……”
　　她怎么能用草稿纸和圆珠笔画出镇鬼符啊？

　　符箓的绘制很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都要考虑。就算是德高望重的修道之人，想要画出一张有效的符箓，也要耗费许多的心神。
　　这也是兰晏一开始掏出纸笔，周围的小鬼却没当回事的原因，鬼看见这操作都要喊一声“见鬼了”！

　　少年心里更加不敢小觑她：“我们还整她吗？”
　　徐玉愤愤看着兰晏，许久才不甘心地说：“算了，你把法阵撤了，把她带回去。”
　　少年哀嚎：“又是我！”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老老实实动弹了，正要离开，又被徐玉叫住：“我们捉弄她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否则你这一年都别想吃鱼了。”

　　“明明是你一个人捉弄的她，关我什么事嘛！”少年一听到没鱼吃，忍不住大声嚷嚷，而后者压根儿没搭理他，转眼消失不见了。

　　“每次都欺负我，倚老卖老，仗势欺人！老东西！”
　　少年愤愤地骂了几句，但显然词汇量略显不足，翻来覆去就几个不痛不痒的词儿，还重复了好几遍。

　　他骂骂咧咧地走到所处高楼的围栏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在与地面即将亲密接触时整个身子定格在了半空，随即脚尖缓缓落地，就好像有一对无形的翅膀在背上似的。

　　然后他右手掐了个诀儿，原本昏暗的长明街瞬息亮了起来，紧闭的房屋都灯火通明，看起来与普通街市无异。行走的人和过往的车辆把空荡荡的街面填满了，门市霓虹灯大开，照着一溜的宵夜摊子。

　　兰晏逡巡着的影子一下子被拉长，她把焦化的纸丢进了附近的垃圾桶。

　　一看时间，刚好是晚上七点三十分，身后传来一道清悦的少年声音——
　　“兰小姐，你好呀，我是给你发录用通知的人，我叫李盛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