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

　　“虬山围谷寺”听名字是个龙蟠虎踞的深山古刹，实地商业氛围却很浓厚，夹道都是摆摊卖纪念品的小贩，吆喝着让路人购买刻有人名文字的饰品手串，因此全名又叫作“虬山风景区围谷寺遗址”。
　　时至中午，天色还是阴沉沉的。雾气把山寺檐角纳入怀中，只给人留出一个朦胧的影子。上山的嶙峋的长路被白色晕染成断断续续的几重阶，真有些仙气飘飘的韵味了。

　　作为知名网红打卡景点，围谷寺人流量很大，除去游客，更多的还有信徒。被政府立为风景区之前，寺庙里就已经有不断的香火，在全市都有盛名。信徒们每日徒步上山，只为献上第一炷香。
　　加上今日是冬至，人比寻常时候多得多。

　　虬山的香火气重，人气也因而充沛许多。汗热、呼吸、体温交杂在一起，沉闷又熏蒸。即便如此，周遭空气里依旧总是萦绕着一股清冷又缥缈的虚空气息。
　　人们便想，这虬音同囚，想来是山中封印着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而围谷寺的建立便是为了镇压这些东西。又有人说，虬山一带千年之前是古战场，亡魂无数，这才需要寺庙来超度怨灵。

　　燕州市是北方城市，入冬远比其他地方早，可今年温度却迟迟降不下来。
　　最近一个月以来总是见不到太阳，尤其围谷寺上方乌云盖顶诡异非常。不知道是哪个爱好观察大自然的好事者站在山脚拍了张照片发在网上。山势威严，如同被割裂的苍穹与古朴庄严的寺庙瞬间吸引了一大批网友的眼球，不少年轻博主纷纷组队，说是要来实地“探险”一番。
　　这些人一涌而来，将上山的路挤得更逼仄。

　　叠在人堆里的赵萍梦望了望前方攒动的人头和薄雾缭绕的一点点山尖，掏出纸巾擦了擦额角的汗，没有给自己太多时间休息，又忙不迭拎着两条早就哆嗦的腿继续上路。

　　政府考虑到围谷寺的位置，所以批款建了直达山顶的缆车。但是人多车次少，大多数人还是只能步行上山。信徒心诚，觉得这也是我佛的考验，并不会抱怨，可游人到了半山腰累得连块能坐下休息的平坦石头都看不到，难免情绪不佳。

　　“我先前怎么说来着？坐缆车坐缆车，你他妈非不听，现在好了！妈的你是想害死老子是不是！”
　　一声尖锐的吵闹响起，赵萍梦闻声回头，就看到个中等个头的男人正单方面强势输出着。

　　“一天到晚拜菩萨，你让菩萨站出来给我看看他长了几根毛？净信这些放狗屁的东西，我看你他妈就是脑子进水了！”
　　男人小眼聚光，嘴上叫着累，骂起人来却中气十足。他的手指点着身边女孩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拍，周围不少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接着就被这趾高气昂的“豆豆眼”挨个儿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老爷们儿教训媳妇儿的？”

　　他凶神恶煞一般扫过来，和赵萍梦对视时狰狞地拧了一下眉，赵萍梦一颤，连忙躲到其他游客的身后。
　　又忍不住探头出来看那个挨骂的女孩。

　　她个头小，低着头的时候显得更加单薄柔弱。山风吹得她的薄开衫贴在身体上，连背脊上的骨骼轮廓都分明可见。被那应当是她丈夫或伴侣的豆豆眼一通辱骂加动手之后，披散的长发乱糟糟的把脸遮住了大半，让人窥不见模样。

　　似乎是感觉到赵萍梦的视线，女孩的脑袋轻微地偏了点幅度，赵萍梦倏然和她通红的眼眸对上，一股无助绝望的感情顿时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沸腾了似的烧灼着她的肺腑——
　　共情。

　　不，比共情程度更深刻，这一瞬间她几乎如临其境般感知到了女孩的半生。
　　被酗酒的男友毒打辱骂、不止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像现在这样被指责轻慢、一遍一遍地被灌输“老子能和你在一起是你的福气”这样的思想……她的自卑自贱、麻木愤恨、身体与灵魂的各种痛苦铺天盖地摄入了赵萍梦的心头。

　　然后她又听到了那个纠缠她许多个日夜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来，嘶哑又阴沉。
　　“她是不是很可怜？”

　　赵萍梦下意识挠了挠藏在长袖里面的胳膊，瞳孔中的光亮只隐没了一瞬，大脑便不受控制地跟随那个声音机械地回复道：“她很可怜，你能帮帮她吗？”
　　那声音笑了笑，“这有何难，你且看……”

　　话音还未落，就听到身后有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哎呀呀，光天化日欺负小姑娘，哪来的‘大老爷们’，这脸皮比脚皮都厚吧？”

　　声音戛然而止。

　　赵萍梦心头骤然一空，好像一块巨石被移开了似的，顿时变得清明。
　　她用力闭了闭眼，脑海中眩晕留下的余韵转瞬就散尽了。

　　愣了一会儿，就看到豆豆眼梗着脖子怒喊：“谁！谁他妈多管闲事？”
　　赵萍梦也好奇，循着声音找过去，看见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她脸色很差，是那种一眼就看出很倒霉的面相。就连赵萍梦这种普通人，都觉得她眉心似乎真的笼罩着算命师傅们讹人惯说的那股“黑气”。
　　她一边喊着“劳烦让让”，一边从人堆里抽出身子，笑得十分温和有礼。除去一眼可见的苍白与阴郁，她的五官格外挺拔好看，眉骨深邃，目似点漆，透出一股平和温柔的英气。如果不是那副“印堂发黑”的玄学面相实在打眼，她倒也算是阳光开朗那一挂的了。

　　赵萍梦看到她时莫名感觉气血都顺畅了许多，而女人“正好”站在了她前面。
　　和和气气地纠正豆豆眼：“这叫路见不平，不叫多管闲事。”

　　受欺的瘦弱女孩泪眼朦胧地看向她，明明没见她开口，却好似听到一声态度强硬的命令，接着脑海洪钟大震。

　　“我骂我媳妇儿，又没骂你，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
　　豆豆眼还背对着女孩专心致志地问候着这嘴欠的女人那根本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父母长辈，没留神屁股上被踹了一脚，直接扑到在了地上。

　　“知错就改，磕头就不必了。”
　　她又笑眯眯地来了一句。

　　豆豆眼摔懵了，回头看了眼始作俑者，像是没料到自己平日里逆来顺受得像只小白兔的女友会突然暴起，愣神的一会儿工夫里，又被补了记“撩阴腿”，围观的男性群众纷纷发出了感同身受的冷嘶。
　　女孩红着眼眶吼：“老娘真是受够你了，你算什么玩意儿成天跟我蹬鼻子上脸！滚蛋！分手！”

　　赵梦萍睁圆了眼睛，看着完全扭转过来的局势——豆豆眼被灭了威风，捂着不知道还能不能使的小兄弟跪在地上艰难蠕动，而女孩儿愤愤看着他，半分懦弱也不见了。

　　“是你做的吗？”赵萍梦在脑海里喊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声音”工作很勤快，以往不会出现这种突然掉线的情况。

　　赵萍梦压下心里的慌张，却见那女孩儿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凝滞了两分钟，倏然如梦初醒般低下头，惊惶地看着脚边一脸苦相的男人。
　　她先是害怕，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搀扶的手伸到一般又顿住。犹豫了几秒，狠下心似的捏成拳头收了回去。

　　她说：“老娘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这么个要脸没脸要钱没钱只会梗脖子放屁的软蛋！就你也能算爷们儿，那太监都能生儿子了！分手吧，我受够了。”
　　说完，她直起了腰板，理也不理男人，扭头与赵萍梦擦肩而过往山上走去了。

　　赵萍梦看着她的背影蹙起眉，在脑海里呼唤：“你还在吗？”
　　依旧没得到回应。
　　倒是那个半废了的男人咬着牙拼命爬起来，拉着山路边防护所用的麻绳猛地上前冲了几步。赵萍梦一惊，来不及躲避，被男人壮大的身躯撞得一个踉跄，差点以为自己要和大地亲密接触，后腰被一只手掌及时托住。

　　是她。
　　她看清了这个女人，才发现她苍白的脸色不像是被山风吹凉而产生的，因为与之相反，她的手心十分的烫。赵萍梦与她离得太近，几乎倚在她的怀里，就觉得全身笼罩着一股温热的气流，像是在寒冬腊月围着柴堆烤火。

　　“我叫兰晏，”她自我介绍道，“你没事儿吧？”
　　赵萍梦摇摇头，站稳之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身上好烫，是生病了吗？”
　　兰晏一顿，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异样，“你觉得我身上很烫？”
　　赵萍梦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

　　名叫兰晏的女人弯着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朝自己露出个恬淡的微笑，腰后炙热的手撤开，带来些许怅然若失。
　　赵萍梦总觉得她的视线时不时望向自己肩侧，而后目露悲悯。

　　发疯的男人早就被其他几个高大的男游客制服了，旁观者有人已经打通了景区派出所的电话。
　　赵萍梦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眨巴着眼睛看着男人被带走。

　　兰晏和她并肩站着，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询问：“你是来旅游的？”
　　赵萍梦忙不迭回答：“不是，我是本地人，来寺里上香。”
　　兰晏了然：“哦，拜佛的。”
　　她语气轻浮，并没有什么对神佛的崇敬，语气里还带着些微的戏谑。

　　赵萍梦见她言语间没有太多对佛寺的崇敬之意，有些好奇，“你呢？”
　　“我啊，”兰晏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是最近总倒霉，从小就听说这地儿的道士特别灵，想看看能不能给我转个运什么的。”
　　赵萍梦：“围谷寺是佛寺，没有道士……”
　　“啊……”兰晏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又很快自我消化了，满不在意道：“都一样都一样，能看就行。”

　　赵萍梦被此人的随性乐观惊到了，又耐心劝了两句，“术业有专攻，你如果要转运相面，还得找找道士。”
　　兰晏一摆手，“不了。来这儿花了我整整二十块门票钱，大门还没看见就走那我不是亏大了。”

　　赵萍梦闭了嘴，默默在心里为她祈祷了两句，希望她待会儿见到围谷寺的师父们别又一个嘴瓢把和尚喊成道士了。

　　俩人都是独自上山，接下来的路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倒也解了长途跋涉的疲惫。

　　兰晏讲到在商业街发小广告被城管撵着跑的经历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倒是赵萍梦很同情她，眼圈红得几乎要为她这悲惨遭遇涕泗横流了。

　　兰晏反过来安慰她：“这都没什么，总会过去的。”
　　赵萍梦吸了吸鼻涕：“我是真的心疼你。”

　　她倒没有说谎话，同情的情绪于她而言是很深刻的存在。
　　确实有那么些人同理心很强，习惯代入别人的喜怒哀乐，但是世风日下，在人人为己的当世，这种突出的富有善良与同情心的人类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稀有物种”了。

　　只是……好人命不长。

　　赵萍梦话到一半，又在兰晏眼中看到了那抹无可奈何的悲悯与怜惜，只是这缕异样的情绪就像她这个人一样缥缈不可捉摸，赵萍梦几乎要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难道看出什么不对劲了吗？
　　不，没可能。明明这个女人自己都倒霉到要来拜佛，如果真有洞察鬼神的本事，自己给自己转个运不就好了。
　　赵萍梦于是没再怀疑。

　　“其实，你也不用太把这些事儿放在心上。”交谈间知道自己年岁比她大一些，赵萍梦怜爱之下一把拍在兰晏的肩上，目光灼灼道：“兰小姐，你这么好的人，总会有福报的，只是咱们燕州市的交通太堵了，福报暂时抽不出身来找你。”
　　兰晏笑笑：“行，借你吉言了。也希望你所求之事早日实现，咱们都会有福报的。”

　　赵萍梦望着兰晏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又一次在脑海中呼喊：“你在不在？你可以也帮帮兰小姐吗？”
　　在赵萍梦冥想之时，人流里忽然产生骚动，而后她便听到兰晏懒散的声音。
　　“啧，这二十块看来真的要打水漂咯。”
　　赵萍梦一阵茫然：“怎么了？”
　　兰晏指了指远方：“喏。”

　　赵萍梦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她们即将到达的、只余下几丛树木遮挡住的围谷寺上空暗雷涌动，木制的屋檐从缝隙中钻出烟尘，那不知是雷声还是风声的闷响缓缓逼入耳中。
　　不知是谁最先爆发出尖叫，游客们浪潮般从山上往下跑，远远看去就像瀑布倾泻时砸落的水花。狭窄的山路一下子被骚乱的人流冲垮，一具具躯体从陡峭的石壁上滚落，像尘埃般淹没进了缥缈的崖底。
　　“轰——”

　　冲天的沙尘在山尖炸开了一道蘑菇云，眨眼间，屹立于虬山三百五十一载的围谷寺轰然倒塌。

　　走石飞沙的片刻，空气中好像一层肉眼看不见的薄膜被击碎了，压抑许久的凛冽寒意终于重获自由，争先恐后地席卷进人群里，将只着单衣的人们侵袭得遍体鳞伤——

　　寒冬姗姗来迟。

　　天空陡然被泼上了墨色，赵萍梦被巨型建筑倒塌时引发的山体震动晃得差点摔倒，惊慌失措中余光瞥到了似乎半点没受影响的兰晏。

　　混沌中兰晏的马尾被风吹得扬起，面容被刮得像凿刻精细的温冷玉石。衣服因为灌进了风，在后背隆起个小帐篷，可她身姿却站得笔直，像一根不畏严寒、不会被摧折的竹子。
　　她仰头看了一眼不断坍塌的庙宇，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掌心。

　　上面一闪而过了一道金色的繁复法印，朱红色的火光凭空嘭现，宛如疾速盛开的烈焰红莲，将她整个人吞噬成重瓣中央的一点蕊芯。

　　“兰……”
　　赵萍梦的声音因为寒冷而走了调，男人阴森熟悉的语调就在这时再度在脑海中响了起来。
　　比平常多了一丝轻松愉快，甚至是带着笑意与癫狂的。

　　“……他出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